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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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赢未定兩争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赢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

    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争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争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

    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

    所以高人隐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

    其間吟詠,不可勝述,隻有國朝曾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

    十裡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将旌旗逼楚城。

    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

    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将一聯,是個套話。

    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

    應制詩是進禦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

    同時洪熙皇帝禦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争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赢。

    馬行曲路當先道,将守深營戒遠征。

    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

    等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隻為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

    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

    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

    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隻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

    有時疊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

    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

    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

    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

    日常無事,隻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

    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

    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

    ”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赢者反輸,輸者反赢者,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

    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赢,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

    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

    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隻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将進來。

    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

    儀容清雅,步履端詳。

    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

    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

    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将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

    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

    卻不怕折了那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隻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

    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

    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隻得也作揖相陪。

    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禀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

    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

    ”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内室去了。

    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

    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

    ”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

    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争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

    ”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

    ”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隻有二姓,世為婚姻。

    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應是天緣。

    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隻怕陳兄不願。

    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别言。

    ”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煩三老作伐。

    ”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

    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

    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

    老漢隻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

    ”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灐?皇帝往下界去說親。

    人皇見了灐?,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灐?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

    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

    隻因一局輸赢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

    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

    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

    是日一諾無辭,财禮并不計較。

    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

    王三老即将此言回覆陳青。

    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

    朱家将庚帖回來。

    吃了一日喜酒。

    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

    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

    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

    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

    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癞。

    初時隻道疥癬,不以為意。

    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

    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

    任他兇疥癬,隻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

    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

    搔爬十指帶膿腥,龌龊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

    求醫問蔔,燒香還願,無所不為。

    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幹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

    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