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小水灣天狐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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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不是别個,乃是家人王留兒。

    王臣急呼道:“王留兒,你從哪裡來?卻這般打扮?”王留兒見叫,乃道:“原來官人住在這裡,教我尋得個發昏!”王臣道:“你且住!為何恁般妝束?”王留兒道:“有書在此,官人看就知道。

    ”至裡邊放下包裡,打開取出書信,遞與家主。

    王臣接來拆開看時,卻是母親手筆。

    上寫道: 從汝别後,即聞史明複亂,日夕憂慮,遂沾重疾,醫禱無效,旦夕必登鬼籍矣。

    年逾六秩,已不為夭,第恨衰年值此亂離,客死遠鄉,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終,深為痛心耳。

    但吾本家秦,不願葬于外地,而又慮賊勢方熾,恐京城複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

    終日思之,莫苦盡棄都下破殘之業,以資喪事。

    迎吾骨入土之後,原返江東。

    此地田土豐阜,風俗醇厚,況昔開創甚難,決不可輕廢。

    俟幹戈甯靜,徐圖歸鄉可也。

    倘違吾言,自罹羅網,颠覆宗祀,雖及泉下,誓不相見。

    汝其志之! 王臣看畢,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業,同歸故鄉,不想母親反為我而憂死,早知如此,便不來得也罷!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問王留兒道:“母親臨終,可還有别話?”王留兒道:“并無别話,止叮囑說:此處産業向已荒廢,總然恢複,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變,斷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處置,備辦喪葬之事,迎柩葬後,原往杭州避亂。

    若不遵依,死不瞑目。

    ”王臣道:“母親遺命,豈敢違逆!況江東真似可居,長安戰争未息,棄之甚為有理。

    ”急忙制辦裳,擺設靈座,一面扛人往墳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變賣。

     王留兒住了兩日,對王臣道:“官人修築墳墓起來,尚有整月延遲,家中必然懸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

    ”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

    ”即便寫下家書,取出盤纏,打發他先回。

    王留兒臨出門,又道:“小人雖去,官人也須作速處置快回。

    ”王臣道:“我恨不得這時就飛到家,何消叮囑!”王留兒出門,洋洋而去。

     且說王臣這些親戚曉得,都來吊唁,勸他不該把田産輕廢,不臣因是母命,執意不聽衆人言語,心忙意急,上好田産,都隻賣得個半價。

    盤桓二十餘日,墳上開築穴,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後打疊行裝,帶領仆從離了長安,星夜望江東趕來,迎靈車安葬。

    可憐: 仗劍長安悔浪遊,歸心一片水東流。

     北堂空作斑衣夢,淚灑白雲天盡頭。

     話分兩頭,且說王臣母妻在家,真個聞得史思明又反,日夜憂王臣,懊悔放他出門。

    過了兩三月,一日,忽見家人來報,王福從京師信回了。

    姑媳聞言,即教喚進。

    王福上前叩頭,将書遞上,卻見王福左眼損壞。

    無暇詳問,将書拆開觀看。

    上寫道: 自離膝下,一路托庇粗安。

    至都查核舊業,幸得一毫不廢,已經理如昔矣。

    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門下,頗蒙青,扶持一官幽薊,诰身已領,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

    書至,即将江東田産盡貨,火速入京,勿計微值,有誤任期。

    相見在迩,書不多贅。

    男臣百拜。

     姑媳看罷書中之意,不勝歡喜,方問道:“王福,為甚損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說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來,磕損了這眼。

    ”又問:“京師近來光景,比舊日何如?親戚們可都在麼?”王福道:“滿城殘毀過半,與前大不相同了,親戚們殺的殺,擄的擄,逃的逃,總來存不多幾家。

    尚還有搶去家私的,燒壞屋宇的,占去田産的。

    惟有我家田園屋宅,一毫不動。

    ”姑媳聞說,愈加歡悅,乃道:“家業又不曾廢,卻又得了官職,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謝不盡!到臨起身,須做場好事報答,再祈此去前程遠大,福祿永長。

    ”又問道:“那胡八判官是誰?”王福道:“這是官人的故交。

    ”王媽媽道:“向來從不見說起有姓胡做官的來往。

    ”媳婦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

    ”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識的。

    ”當下問了一回,王媽媽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飯,歇息則個。

    ”到了次日。

    王福說道:“奶奶這裡收拾起來,也得好幾日。

    官人在京,卻又無人服侍。

    待小人先回覆,打疊停當,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媽媽道:“此言甚是有理。

    ”寫起書信,付些盤纏銀兩,打發先行。

     王福去後,王媽媽将一應田地宇舍,什物器皿,盡行變賣,止留細軟東西,因恐誤了兒子任期,不擇善價,半送與人。

    又延請僧人做了一場好事,然後雇下一隻官船,擇日起程。

    有幾個平日相往的鄰家女眷,俱來相送,登舟而别,離了杭州,由嘉禾、蘇州、常、潤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進發。

    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個個手舞足蹈,好不興頭! 避亂南馳實可哀,誰知富貴逼人來。

     舉家手額歡聲沸,指日長安晝錦回。

     且說王臣自離都下,兼程而進。

    不則一日,已到揚州馬頭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發牲口去了。

    吃了飯,教王福向河下雇覓船隻,自己坐在客店門首,守著行囊,觀看往來船隻。

    隻見一隻官船溯流而上,船頭站著四五個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

    漸漸至近,打一看時,不是别個,都是自己家人。

    王臣心中驚異道:“他們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卻在這隻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親亡後,又歸他人了。

    ”正疑訝間,艙門簾兒啟處,一個女子舒頭而望。

    王臣仔細觀看,又是房中侍婢,連稱:“奇怪!”剛欲詢問,那船上家人卻也看見,齊道:“官人如何也在這裡?卻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