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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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争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知情識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

    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内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

    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

    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言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讨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

    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箧俱空,容顔非舊,李亞仙于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恻隐之心,将繡襦包裡,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

    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于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闆腸湯吃,鄭元和就把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

    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為國夫人。

    >打出萬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

    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

    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戬、朱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

    以緻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裡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内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

    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

    雖則粜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

    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

    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

    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一絕,為人傳誦。

    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鈎,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并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令俐,非教習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

    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

    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厮殺,以緻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

    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裡,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擔渴擔饑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鞑虜。

    正是:甯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正行之間,誰想鞑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

    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裡,假意呐喊道:“鞑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

    此時天色将晚,吓得衆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

    他就乘機搶掠。

    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

    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沖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路。

    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

    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裡之程。

    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

    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

    瑤琴坐于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

    ”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

    那人姓蔔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掼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蔔大郎。

    也是被官軍沖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

    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蔔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蔔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裡,正沒盤纏。

    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

    ”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

    ’許我厚謝。

    ”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著蔔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蔔喬将随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

    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

    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

    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

    ”瑤琴依允。

    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甯息。

    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跸,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

    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蔔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裡,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讨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媽見瑤琴生得标緻,講了财禮五十兩。

    蔔喬兌足了銀子,将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蔔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

    ”在瑤琴面前,又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

    ”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堕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讨了瑤琴,将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于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将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

    瑤琴既來之,則安之。

    住了幾日,不見蔔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蔔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哪個蔔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蔔大郎。

    ”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

    ”瑤琴道:“他姓蔔,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迂遇見了蔔喬,引到臨安,并蔔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

    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蔔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

    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

    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并沒個出色的。

    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

    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瑤琴聽說,方知被蔔喬所騙,放聲大哭。

    九媽勸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媽将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

    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

    臨安城中,這些當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

    也有愛清标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

    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編出一支《挂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标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

    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

    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并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

    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

    皆因鸨兒愛财,不顧痛苦;那子弟也隻專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

    十四歲謂之開花。

    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

    到十五謂之摘花。

    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家,以為過時。

    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支>來: 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

    有名無實成何幹。

    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

    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

    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

    ”王九媽心裡又惱他,又不裡得難為他。

    捱了好些時。

    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

    九媽得了這主大财,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

    金二員外意會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隻說請王美湖看潮,請至舟中。

    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媽家樓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

    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

    美娘夢中覺痛醒将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争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

    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

    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裡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鸨兒用計,破了身子。

    自憐紅頻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裡壁睡了,暗暗垂淚。

    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

    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我去也。

    ”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幾日喜酒。

    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隻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

    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隻見美娘卧于榻上,滿眼流淚。

    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

    美娘隻不開口。

    九媽隻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

    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

    九媽心下焦燥,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

    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

    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

    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随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

    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

    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說話時口乾。

    ”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

    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

    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

    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山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

    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

    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哪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

    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

    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

    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哪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擡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争口氣兒,莫要反讨衆丫頭們批點。

    ”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的!”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用著女兒。

    僥幸讨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産。

    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産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

    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

    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可惜你聰明标緻,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

    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

    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