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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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周海馬,耽誤了衆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

    隻因方才據這石家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家,有她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了韓、李兩家弟兄前去盡情,不得在山奉陪,隻好改日竭誠了。

    ”衆人裡面,要算黑金剛郝武年長;這人生得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長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鋼須,性如烈火。

    他一聽海馬周三這話,便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了。

    你我兄弟們,有财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她老太太磕得着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座的衆位,有一個不給周家兄弟作這個臉同走—遍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

    ”衆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家兄弟引路。

    ”海馬周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裡備了一口大豬,一隻肥羊,一大壇酒,又置備了一分香燭紙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

     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隻跟了兩個看馬喽羅,從芒牛山奔青雲堡而來。

    及至問着了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趕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随緣兒在莊門外張望。

    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了作者肚子裡明白, 連鄧、褚兩家尚且不知。

     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随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

    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隻見他把頭一擡,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了這裡,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着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毫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了。

    隻是老弟,你雖說下了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和侄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

     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柯是好?”又向玉鳳姑娘說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了。

    ”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裡想,論我出去這趟,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

    再說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了,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

    至于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和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屋的裡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

    ”安老爺、安公子聽了,倒不怎的;隻是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吓得滿身冷汗。

     褚大娘子道:“我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将;别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裡,怕甚麼?”說着,一手攙下安太太,一手拉着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屋西裡間暫坐。

     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着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擡到院子裡擺下,然後着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

     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裡間簾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和褚大娘子,也在闆壁間一個方窗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隻聽得院子裡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怒目橫眉、挺胸凸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

    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 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

    隻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趟,我還不曾道得個辛苦,今日又勞你衆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

    ”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裡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隻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

    聽說明日就要出殡,倘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擡一肩兒杠,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

    ”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

    如今明日且不出殡;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裡;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

    隻要我走後,你衆人還同我在這裡一般,不錯敬了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

    ”海馬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衆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反悔?”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

    ”大家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的退出去。

    咦!讀者!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财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衆人退出門來,到院子裡,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裡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 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着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作者用多少氣力!無如這個鄧老頭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好一個把兄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償了,情是答了,心裡是沒甚麼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

    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着旁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的這班人。

    他那性格兒怎生别得住?隻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胡子一綽,歪着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 你們。

    ”他便等不及的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裡,從姑娘當日怎的替父親要報仇說起,一直說到安老爺怎的攜他回鄉合葬父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衆人說了一遍。

    衆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的低垂虎項,半晌無言。

    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歎了一口氣,向衆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的大了。

    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一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隻看她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心腸的安太老爺成全她,這才算是英雄氣度,遇見了英雄氣度;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

     你我枉算英雄好漢,從小時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胡作非為,以至流為強盜。

    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她一天。

    便是得些不義之财,她吃着穿着,也是提心吊膽。

    衆位弟兄們,都請回山治事。

    我這個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幹;我便向山寨裡,接了母親,尋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讨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去作強盜了。

    ” 衆人聽了這段情由,心裡都有些感動。

    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一番話,大家說:“黑哥哥!此話講的有理。

    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即跳出綠林,才是正理。

    ”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老壯的那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着,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喽羅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随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

    就此告辭,要各幹正經去了!”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 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

    我想你衆位這一散夥,雖說腰裡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歸,無業可做。

    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鬓厮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覺得沒趣的。

    你看這青雲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可安插下你們衆位了。

     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