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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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的兩把頭兒,紮着大壯的猩紅頭把兒,撇着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的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後邊,左邊翠花上,關着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帶着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桃,右邊一排三枝刮绫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鬓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得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得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和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

     姑娘看了半日,心裡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打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了。

    ”她那裡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隻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震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

    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吓了一跳,心裡掂掇道:“我這裡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跟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樣人?卻哭得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着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隻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着哭。

     這一片哭聲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 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婦丫鬟,都過來了。

    隻因裡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 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服;姑娘在靈旁跪着,隻顧在那裡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

    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她哭着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裡,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

    姑娘眼淚模糊,急切裡看不出個是誰,口裡既不好問,心裡更想不出,這是怎的一樁事? 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服的少婦人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裡擦着眼,捂着臉。

    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撲向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聲音,才曉得是她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

    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着姑娘的腿,哭個不住。

    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

    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擡起頭來,我瞧瞧是誰?” 及至兩個擡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她的奶公戴勤。

    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認不清。

    倒是她那個丫鬟,随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

    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便問着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和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

    ” 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

    ”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

    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隻不知從那句說起;隻見她看了看衆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啊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和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着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親姊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

    ”兩人隻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于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

    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聽我說。

    你道這事禮過于情,在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

    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

    按今禮講,你隻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

    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隻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

    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娘,更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隻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趕做成的。

    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 麼忌諱!我是忌諱這個?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隻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着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于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