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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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了了慷慨捐生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這回書不消多談,開口先道着十三妹。

    那十三妹,她聽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無可留戀,便想回手提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往項下一橫,拚着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

    且住,倘她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她算是一了百了;隻是她也不曾想想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十九回,叫作者怎生往下交代。

    天無絕人之路,幸而她一回手,要提那刀的時候,撈了兩撈,竟同水中撈月一般,撈了個空。

    連忙回頭一看,原來那把刀,早已不見了。

    她便吃驚道:“啊! 我這把刀,那裡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說道:“你問那把刀啊!是我見你方才鬧得不象,怕傷了這位尹先生,給你拿開了。

    ”十三妹道:“嗨!你怎麼這等誤事?快快給我拿來!” 褚大娘子說:“我叫你姐夫交給人帶回我們莊兒上去了。

    我那裡給你快快的拿去呀!你這時候,又要把刀作什麼呢?”姑娘道:“我要跟了爺娘去。

    ”褚大娘子道:“胡鬧的話了!你可是沒的幹的了。

    你見過有個爺娘死,兒女跟了去的沒有?好好兒的叫人瞧着,這是怎麼了?作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這不是撐糊塗了嗎?”鄧九公也夾雜在裡頭亂嚷,他道:“姑娘,你這是那裡說起?咱們原為這仇不能報,出不了這口 氣,才忙着要去報仇。

    如今仇是報了,咱們正該心裡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們就該着淨找樂兒了,怎麼倒添了想不開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勸。

    你一言,我一語,姑娘都作不聽見,隻逼着褚大娘子要她那把刀。

    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說了。

    今日你惱我點兒都使得,那有個我送給你刀,叫你尋死去的?”姑娘賭氣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讀者,聖人講的殺身成仁,孟子講的舍身取義。

    你看他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書上所載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婦,雖所遇不同,大都各有個萬不得已。

     隻這萬不得已之中,卻又有個分别,叫作“慷慨捐生易,從容就死難”。

    即如這十三妹,假使她方才一伸手,就把那口刀綽在手裡,往項下一橫,早已一旦無常萬事休了。

    就讓有一百個假尹先生,還往下和她說些什麼?及至鼓着氣,冒着勁,橫着心,就要那把雁翎寶刀上作個了當,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

    說句外話,叫作“胡蘿蔔就燒酒,仗個幹脆”。

    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撲了個空;氣兒一洩,勁兒一破,心早打了個回頭了。

    再加上鄧、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邊上吵吵鬧鬧,說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談,總不曾道着她那一肚子說不出來的苦楚。

    姑娘聽了,益發覺得不耐煩,此刻轉後悔方才不該當着這班人作這舉動,又多了一番牽扯,隻落得一聲兒不哼,呆呆的坐在那裡發怔。

    這個當兒,鄧九公見勸她不理,回頭正要望着尹先生說話,見他又在那裡拈須而笑,因說道:“喂!先生,這都是你一套話惹出來的。

    你也這麼幫着勸勸,怎麼袖手旁觀的,又眯奚眯奚的笑起來了呢?莫不說人家這又是個尋常女子?” 鄧九公這話,正是要引出安老爺的話來。

    隻聽他道:“九公! 我此時倒不單笑這姑娘是個尋常女子,倒笑着你這糊塗老頭兒。

    ” 鄧九公道:“我怎麼糊塗了?”先生道:“你和這姑娘既是 個師生之誼,況又這等的高年,她但有個見不到的去處,自然就仗你指引。

    你隻看你以前,見她無端要報那不消去報的仇,正該攔她,你不攔她。

    如今見她無法要走這沒奈何走的路,正該由她,卻又不由她,也不曾替這位姑娘設身處地想想。

    她雖然大仇已報,大事已完,可憐上無父母,中無兄弟,往下就連個體己的仆婦丫鬟也不在跟前。

    況又獨處空山,飄流異地。

    舉頭看看,那一塊雲,是她的天;低頭看看,那一撮土,是她的地;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無家’!憑她怎樣的胸襟本領,到底是個女孩兒家。

    便說眼前靠了九公你和大娘子這萍水相逢的師生姊妹,将來她葉落歸根,怎生是個結果?我倒請教你,不許她走這條路,待教她走那條路?”鄧九公嚷道:“我的爺,也有個見死不救的!你這話,我就不懂了。

    ” 十三妹聽了鄧九公要拉那先生幫着勸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什麼談吐來?正在抱怨鄧九公羅嗦多事,忽然聽得那先生說了這等一番言詞,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兒裡,且是打了一個雙關兒透,不覺長歎一聲,說道:“到底還是讀書人說話明白。

    你們大家聽聽,可是我的所見不差?”鄧九公才要答話,先生道:“雖是不差,卻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

    ”這姑娘是天生半分不認錯、一字不饒人,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搜根兒的脾氣,聽了這話,早把那要刀的話且擱起,先要和尹先生辯明這“遲早”兩個字。

    她便問着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報仇的話,先生你道可惜遲了,是我苦于不知就裡。

    如今我要殉母終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請問,要到幾時才是個不早?”尹先生道:“啊呀,姑娘!明人不待細講,這話何消再問。

    你如今雖然父仇已報,母壽已終,難道你尊翁那口靈,你就真的忍心丢在那間破廟,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令堂這口靈,你就真的忍心埋在這座荒山,不想她合葬不成?從來父母生兒 也要得濟,生女也要得濟。

    他二位老人家一靈不瞑,眼睜睜隻望了你一個人。

    你若果然是個尋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和你饒舌;你要算個智、仁、勇三者兼備的巾帼丈夫,隻看當那紀獻唐勢焰薰天的時節,你尚且有那膽量智謀,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鄉,你母女自去全身遠禍。

    怎的如今那厮冰山已倒,你又大了兩年,倒不知顧眼前太義,且學那匹夫匹婦的行徑,要作這等沒氣力的勾當起來,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

    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她一片雄心提将起來。

    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那小脖頸兒一梗,眼珠兒一轉,心裡說道:“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

    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才是。

    ”随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是,隻是這番護着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親逃難可比。

    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人能夠照料?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什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

    ’我卻依然得把我交給母親,如今我把我又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隻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三個人。

     這位年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

    還是我就好和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