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關燈
車夫遂應聲念曰:【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

    子陵有釣台,光武無寸土。

    】車夫念頭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點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吓得五體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輩!老詩翁!”你想,一個輿台下隸,尚有如此雅人幽緻,何況當優人的,那曆朝掌故,本是他們的本山貨,從前上海馬如飛編的彈詞,就頗有唐宋人詩意,所以至今堂子裡還講究唱馬調呢!”我道:“柔齋,你真博學多才!無論我說一句甚麼話,你總要引經據典的有話來駁我,莫非這幾年不見,你在上海過上外國律師的見氣了麼?” 其時台上《沉香牀》業已演畢,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滿台的婊子,圍攏着個辮梢上扣元寶的醜角,在那裡胡鬧。

    我看了看,無甚意味,剛要回轉頭同柔齋談天,隻見有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人,身上着了一套半時半古的裝束,腳下穿關一雙靴子,戴了一副銅邊近視鏡,瞇着一雙眼,從人叢裡擠将過來,對着柔齋鬼鬼祟祟的問道:“穆君,你是發财人,幾時到的?我前天在京裡引見的那日,适巧你令兄放了俄國欽差,我由軍機處召對下來,就坐了原車到令兄住的八旗會館那裡去道喜。

    第二日,令兄來我這裡回拜,還有一封竹報,叫我便中遇着交給你。

    大約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訪聘一位文案老夫子。

    聽說薪水倒是極優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将來滿任的時候,還拿得穩有個異常勞績的保舉。

    我到你貴寓裡去拜訪過兩次,他們說你今天陪朋友遊張園,我所以趕到這裡來,不想就真遇見你這個寶貨。

    ”柔齋見了,趕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戲。

    那人又問柔齋我是甚麼人?柔齋便将我的曆史,約略告給他一遍。

    他摸着兩撇黃胡子,眼望着天應道:“嗄嗄嗄!”那種目空一切的醜态,我如今有十口十筆總寫不出。

     當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來睬我,我也隻管聽我的戲,不去惹他。

    無奈他同柔齋談的話,句句都朝我耳門裡鑽,三句話倒有兩句不離他是三品大員,甚麼江蘇候補道,前天在北京廠,有個相士叫做萬裡雲,誇他白面金須,将來非常富貴,恭親王要他做門生。

    他因有一班排滿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說他是守舊黨,所以沒敢答應。

    又說甚麼本朝最發達三種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費;第三便揩着他自己的近視眼,對柔齋道:“你看外面可有一個近視眼做叫化子的麼?”我聽他的話,忽然想起無影生觀察怕老婆、灌夜壺、戴笆鬥各節,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廣東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将出來。

    隻因有那人在座,不便過于放浪形骸,隻得妨将過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他正在那裡議論風生,一個人大話說得高興,忽從後層座頭裡,立起一個山西口音的人來,沖着他亂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達達,你今天見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見那人,猶如老鼠遇見貓一般,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把适才那副驕傲的面孔,連根都抛向爪哇國去了。

    呆呆睜着兩隻綠豆眼,盡望着我同柔齋發怔。

    過了好一會,那山西人隻是守着他不去。

    過了好一會,柔齋輕輕的埋怨他道:“這種守土的老貴,你怎麼不把事情結清了,鬧得這樣驚天動地的。

    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經事在手裡,豈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嗎?”姓蔡的回道:“統共隻有一尺水,叫我怎麼樣結法呢?”說着,又拿眼角瞟着山西人向柔齋道:“好在你沒有上過台子,他不對付你,此事怪我畫了舊樣葫蘆,千萬求你讓我騎花勒佛低!”柔齋低低的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便做成了一副滿面春風的笑臉,走過去對着那山西人問道:“老客,你同這位先生為着甚麼事吵吵鬧鬧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點兒不要被人家笑話,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齒的嚷道:“咱們同他是甚麼好朋好友?被這混賬行子,弄甚麼廣東抓錢攤,騙掉了幾百個洋錢,還把咱們的生意鬧丢了。

    今天咱們遇見面,非進巡捕房不可!” 柔齋故意的問長問短,同他拉交情。

    那姓蔡的早從人叢裡一溜煙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直将個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齋拼死拼活讨騙子。

    柔齋先時還想同他胡混過去,後來見他越鬧越起勁,隻得強辯道:“據你自家說,那姓蔡的與你同嫖共賭,顯見得是癞蝦蟆,莫要說田雞,都是一條跳闆上的人。

    再者,混堂、花酒店、飯鋪、散人船,别人家出錢聽戲,你們挨在旁邊吵吵鬧鬧,誰也要來問你一聲。

    如今我不怪你敗我們的清興,你倒反來問我要起人來了,誰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給誰管的?”說着,便撇出滴溜滾圓的二八京腔,對着堂倌道:“來吓!替我把這個不愛體面的侉貨叉出去,少爺們瞧戲,他不配在這裡混吵!”那戲園裡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齋相識的,當下大有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