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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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目,孝子能忘報父仇。

     博具有神财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冰成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祇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家财,後來生出不肖子孫定要弄個罄盡。

    所以古人說得好:悭吝守财,必生出敗家之子。

    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闆不易之理,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骘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

    ”若人人都學司馬溫公做去,世人再無龌龊仔細了。

    怎奈學司馬溫公的偏少,學龌龊仔細的偏多,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無數了。

    怎見得?龌龊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翁大相懸絕。

    自從乃父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制度,諸事俱要奢華,又随一堆幫閑的朋友,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

    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鬼号,那龌龊鬼的兒子叫做讨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

    此是大概,且容細細說來。

     卻說鐘馗見急賴鬼變了烏龜,率領陰兵又往别處去了。

    這讨吃鬼打聽着鐘馗已去,安心樂意在家裡受用,祇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将他父親罵道:“老看财奴,空有家資,卻無見識。

    人生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弄他些,也算做人一場。

    怎麼祇管儉用?今日死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也是個有才幹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際,祇見媒人領着一個後生進來,那後生怎麼模樣:一頂帽随方就圓,兩隻鞋露後遮前。

    遍體琉璃,祇怕那拾碎希的針鈎搭去。

    滿身穢氣,還愁着換稀糞的馬桶掏來。

    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

    論不得文,講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

    正是:慢說海船釘子廣,拔出船釘盡窟窿。

     讨吃鬼問道:“這小厮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得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

    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祇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

    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又會耍牌,又會擲骰,又會飲酒,又會嫖娼,又會小唱,又會弦子,又會琵琶,至于鑽狗洞,跳牆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

    東不管,西不管,又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

    且性格又謙讓,又極有行止。

    他赢下人的,絕不肯去逼迫,别人赢他的,一是一,二是二,并不教人上門上戶。

    因此将家私敗了,人還不說個好,反送下一個渾名叫做倒塌鬼。

    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

    聞得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領來,爺祇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

    ”讨吃鬼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得正好。

    ”于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

    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連日暑氣炎炎,那裡有甚麼乘涼去處纔好。

    ”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離此十裡之遙,有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中滿栽着蓮花,沿堤都是楊柳松柏,遮的亭子上一點全無,且是潔淨無比。

    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鹂巧啭,面前荷香撲鼻。

    風過處,微波滾玉,日來時,楊柳篩金。

    絕好的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

    祇是我一人坐在那裡,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我坐不得。

    ”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

    當時趨奉小人時甚是喜歡,小人贈了他一個鬼号,叫做低達鬼。

    大爺要人陪,小人喚他來如何?”讨吃鬼道:“極好,你快喚去。

    ”倒塌鬼去不多時,果然喚低達鬼來了。

    祇見他:滿面春風和氣,彎着腰從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面,一雙眼盯着大爺須眉。

    身欲坐而腳像有針,足欲行而惟恐多石。

    見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祇愁無腹,叫投東不敢西,惟取歡心。

    不避風,那怕雨,豈憚憚勞?更有幾般絕妙處;勸老爺莫帶草紙,待老爺出恭畢,小人與老爺舔,恐草紙揩破屁眼。

      卻說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

    讨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

    ”低達鬼再三謙讓多時,纔在椅子邊上坐了,讨吃鬼叫他一聲,他就連忙跪下,道:“大爺有何吩咐?”讨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活亭上乘涼,要你陪俺。

    今後你也不必這樣過謙,祇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

    ”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吩咐得是。

    ”于是整了一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

    抱了兩壇酒,騎了高頭俊馬,玉勒金鞍,竟到快活亭上來了。

     祇見快活亭上早有一夥人在那裡飲酒。

    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耍碗鬼,同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诓騙鬼,一個叫做丢謊鬼。

    那耍碗鬼自從仔細鬼死後,他的心事與讨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制度,每日祇是賭錢、飲酒取樂。

    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躊躇。

    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着讨吃鬼道:“兄長也來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兄長不容。

    今日幸會于此,實出望外也。

    再不消題起老狗才,祇因他們反目,所以緻我弟兄參商。

    ”說罷,讓到亭子上來。

    讨吃鬼也未免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衆人羅圈作揖。

    彼此俱問了大号,讨吃鬼與耍碗鬼彼此讓席,诓騙鬼道:“據我說來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