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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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不曉得什麼,還當是他睡覺。

      幸而萬氏的娘家,打發一個人來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對,頭上的汗珠如黃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卻是冰冷的。

    來人說是“不好,一準是起了急痧”,便趕着扶他起來叫喚,又拿了一個銅錢替他刮瘀。

    牛氏已是聽見,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徑自去了。

    這邊醫治了一會,纔得還醒過來。

    來人又替他張羅張羅,方纔回去。

    萬氏到得晚上,卻是渾身發燒,口裡亂說胡話,牛氏也祇當不知。

    兩個孩子是不曉得什麼,這天的晚飯亦沒到嘴,哭了三、四場。

    幸而萬氏娘家又派了一個人過來照應,纔算敷衍過去。

     捱到次日一早,由萬氏娘家作主,請了一位醫生來診脈。

    診了多時,說是脈息已是沒了,趕緊備辦後事。

    也不曾開方子,就去了。

    接着萬家的人也來了,看了看萬氏的情形,萬氏已是口不能言。

    以手指着自己的口,又指着兩個孩子,淚流滿面。

    不多一會,眼光一散,已是斷了氣。

    萬家的人同着兩個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過來,指天劃地的号哭了幾聲,便叫去接姑奶奶回來。

    一會,蕭家的姑奶奶也回來了,便大家商議着辦後事。

    又去把萬氏房裡的衣箱一齊發了出來,一隻一隻的開看,所有稍為值錢的東西,一轉眼就不見了。

    萬家看不過去,卻也不便說。

    祇好安慰兩個孩子,由着他們姑嫂兩個去擺布。

     他們翻到一隻箱子裡,把岑其身的存折翻到了,便交給牛氏,說是替萬氏辦後事。

    當晚忙着入殓,停放在家,又去傳了和尚來念經,萬家的人已是回去。

    就打第二天起,每日是八個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

    又買了些鮮魚、肥肉,說是二奶奶一世沒享過福,他死後總要替他多用兩個,方纔對得住他。

    做的菜,有時也端在靈前去擺一擺,有時也不擺。

    姑嫂兩個躲在房裡,還有牛氏的兒子三個人,一桌吃了。

    吃不了的殘羹冷炙,就分點給萬氏的兩個孩子吃。

    有一頓沒一頓,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頭發已是打成疙瘩,也沒人來問信。

      轉眼已過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寫信去通知二哥哥。

    牛氏道:“我們女人家寫什麼信,難道萬家不會寫信麼?”姑奶奶聽了也覺得有理,從此更是格外的奢華。

    先前還是逢七焰口,現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熱鬧又有趣,反正盡着岑其身的五百多吊錢用。

    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樂得應酬和尚,實是一舉兩得,止不過難為了岑其身一個人而已。

     卻說岑其身到了省裡,寓在同學的一個公處,叫做蓮花潭,同居約有七八個人。

    錄遺過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進場。

    到了号裡收拾妥當,先到各處去望了一下,等着将近封号,這纔回号裡去。

    等到查過了号,弄點東西吃了,就睡覺養神。

    半夜裡題紙下來,岑其身看了一看,卻是從前拟題做過的,心中甚喜。

    略略的潤色了好多,便謄清在卷子上。

    号裡的日子最短,轉眼已是天黑了,點了蠟燭,伏在号闆上眷寫。

     忽聽見号子東頭哭聲振耳,岑其身急急問号軍道:“什麼事?”号軍道:“鬧鬼。

    ”岑其身道:“我時常聽說号子裡鬧鬼,我第一場就遇到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

    ”就趕緊出了号,往東一直跑去。

    約摸有四十多号,正是那個哭的地方,門口卻是冷清清,沒有一人。

    岑其身大着膽,便在簾子縫裡偷眼去看,原來,這個人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

    卷子已經譽好,放在号闆上,點了三枝香,對着他灑淚呢。

    岑其身不懂得什麼緣故,便揭開簾子問道:“老先生為什麼事如此傷懷?”那老者見有人來問他說話,便也不哭了,把卷子輕輕的放在卷袋裡,方纔答應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來看我,感激得很。

    ”接着兩邊叙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并沒有一點鬼氣,便一定要請教老者到底為什麼事傷心?老者道:“說起來可痛、可慘、可恨、可悔。

    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談談。

    若是還早,不必耽誤你的工夫。

    ”岑其身道:“我卷已謄清十分之八,難得我們有緣,到要請教。

    ”老者又歎了一口氣道:“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

    我本是省裡人,從小的時候最為父母鐘愛,六歲就送我到書房裡去,念《千字文》、《百家姓》這些東西。

    到得七歲,先生就叫我對對子,我對不出,先生就替我對。

    對我父母說,是我對的,父母也是歡喜。

    我是一無所知,樂得頑耍。

    又過了年把,叫我念《唐詩三百首》,念了幾個月,叫我做,我做不出,也是先生替我做。

    對我父母說,也說是我做的,我父母極其歡喜。

    到得十二歲那一年,已經念過了好幾部經書,先生又給我一樣《啟悟要津》念,念了幾個月,又叫我做破承題。

    我祇當是我做不出,還是先生做呢。

    那曉得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做的不好,一回罵,二回打,三回罰跪。

    我也不曉得怎樣算好,怎樣算壞,也就是糊裡糊塗的瞎做。

    又過了一年,先生纔講書。

    我以為講書是最好了,那曉得,先生是照着小注念一遍,就算是講過了。

    我小時性最頑皮,又歡喜些靈巧的頑意,我見書架子上有一部《博物新編》,我看了有趣。

    先生不許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邪書。

    又最喜歡打算盤,加、減、乘、除已是一學就會,還有什麼異乘同除、異除同乘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耽誤功夫。

    鎮日裡祇許念八股、念試帖,此外一概不許去看。

    那知八股這一道,我是最不喜歡。

    無奈,祇得耐心去學。

    到了十七八歲上,又叫我去小考。

    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來祇許做八股。

    後來好容易進了一個學,以為可以偷空做别的事了,那知道仍舊是祇許作八股。

    我父在日,又時常教訓我,說是‘要顯親揚名,祇有在八股裡搜尋,此外毫無道理。

    ’那曉得一場不中。

    又下一場,鬧到如今,八股已是廢了。

    雖說策論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終不好看。

    要看書也看不進,要學别的也學不成,偌大的年紀,還在這裡觀光,由後思前,不覺悲拗。

    我這點香供他,并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說我幾十年的辛苦都在上頭,所以吊他,就是吊我自己。

    我年紀已大,滿身是病,得知這次出去,還能再來不再來?怎教我不傷心呢?”一面說,一面淚珠兒又滾了下來。

     岑其身聽了,也覺慘然,勉強的勸了幾句,回到自己号裡,趕緊把卷子謄好了。

    次日一早去交,随即出場。

    接連二場,三場都已完畢,岑其身甚是得意。

    回到下處,趕緊吃點東西,足足的睡了幾個時辰,方纔起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