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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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個壞孩子,小龍女。

    ” “對對對我當然是。

    ” “你這樣不值得。

    ”我故作痛心疾首狀。

     “海凝。

    你說愛情是什麼?無非就是心甘情願地犯賤,對不對?”她望着我的眼睛,動人地一笑,“所以,你别攔着我。

    我又要犯賤了。

    ” 記憶中,那是我和小龍女最最相親相愛的時候。

    所以,當她決定了要做一艘撞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她才選擇我來做這場大戲的觀衆。

    這當然是我的榮幸。

    她自己都已經說過了,她是那種最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麼的人。

    如果她拿定了主意要沉淪,你也隻能讓她沉淪。

    不要作出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來預言她會經曆什麼,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有關人生的經驗。

    在她眼裡,所謂經驗,不過是一個概率問題而已。

    她笃定地相信她自己就是那個百分之零點零幾的例外。

    我至今都沒能想明白,她的這種自信究竟是從哪裡來。

     在把我吵醒之後,她自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我一點一滴地凝視着她熟睡的側臉。

    我媽媽說,她的臉型是典型的桃花重的女人的标志,但是她長了一對尖尖的,小精靈的耳朵。

    我慢慢地幫她把被子拉上來,細心地掖好每一個被角。

    親愛的,在即将降臨的災難面前,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

     幾天後,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孟森嚴。

     九月的海濱城市的天氣非常暧昧。

    有的時候像初秋,帶着夏日末尾的倦怠;有的時候像深秋,風粗糙得很,粗魯地撕扯着海岸線附近的浪。

    小龍女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帶着我去見孟森嚴的。

    十一點半,我們坐在沒有什麼人的公車上,穿越這個城市,到小龍女的醫院裡去。

    帶着一點腥氣的海風吹着我們的頭發,像是某種北方的粗犷方言,充滿了生動的表情豐富的罵人話。

    那是孟森嚴上夜班的時間。

    他們倆隻有在上夜班的時候,才能在那間醫院空蕩蕩的走廊裡旁若無人的擁抱——說是旁若無人也不大合适,因為周圍的确是沒有什麼人。

    平日裡,當他們兩個人都穿着白大褂在嘈雜的人聲中相遇的時候,小龍女必須要煞有介事地稱呼他:“孟大夫”。

     如果你有過偷情的經曆,相信你會對上面的描述會心一笑。

    在我真正見過孟森嚴之前,我一直都覺得也許讓小龍女迷戀的并不是這個男人,而是那種偷情的觸犯禁忌的感覺。

    再進一步說,或者一開始的時候,孟森嚴之所以能夠吸引小龍女,并非是因為他有什麼了不得的優點,而是因為他身上背着一個隻不過有那麼一點點傳奇色彩的傳奇。

     他們的第一次相逢,其實是在孟森嚴的妻子的病房外面。

    那個女人身染惡疾,幾年來,平均每年都會在這家醫院住上一個季節那麼久,就像有些人度假一樣。

    小龍女說,她第一次看見孟森嚴的時候,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副不動聲色,沉着冷靜,幾乎閃着金屬色澤的表情下面有一種特别柔軟,甚至是憂傷的東西在慢慢地充溢着,她看得出來,她感覺得到,雖然這個男人整潔清晰,一絲不苟,自覺地跟人保持着一個足夠維持自尊的距離,可是他一點都不傲慢,因為他很累。

    那種倦意在他跟人微笑的時候最為明顯。

    那是一種尤其會讓小龍女這樣精力過剩的女人心疼的疲憊。

     他的妻子的病,用小龍女的話說,叫做原發性膽汁性肝硬化。

    我要小龍女重複了好幾遍也沒能成功地記住這個冗長的名字。

    于是小龍女說,英文縮寫叫做pbc。

    這個好記一點,聽上去就像某種手機的新型号。

    到現在為止,我們偉大的人類科學還做不到清楚地揭示這種病的成因。

    隻好籠統地說,與免疫系統有關。

    其實有不少人,帶着這個病,像吃飯一樣規律地吃藥,也活了很多很多年。

    但不幸的是,孟森嚴的妻子沒有那個運氣。

    她發病的時候肝髒的病變已經是第四期——一共隻分了四期,沒有第五期了,這是引用小龍女的補充說明。

     小龍女憂傷地跟我說了一句讓人脊背發涼的話:“現在她的肝髒已經變成了墨綠色。

    就像你家客廳沙發上的靠墊。

    ” 這個女人開始生病的時候跟我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也就是說,當她還處于花樣年華的時候她的肝髒已經非常任性地變成了一個耄耋老者,每一個人都對此束手無策。

    她從一個白皙高傲的醫生的妻子變成了一個陳舊殘缺,所有零件都壞掉的娃娃。

    這種病帶來渾身皮膚的奇癢不允許她繼續端莊下去,随之而來的骨質疏松不允許她再年輕下去——因為她稍微摔個跤就有骨折的可能。

    再然後她的身體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築,幾根重要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