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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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我們倆,可是又沒法逆了爺爺的意思——結局當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邊,回到我自己的家過那種任何一樣家具器物随時随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

    那時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爺爺,隻知道恨西決。

    我有很多辦法欺負他,當然是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時候。

    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愛的小畫書,然後告訴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經常在煩躁的時候沒來由地罵他是“豬”——在那個年齡他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個比他長三歲的孩子,但問題是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反抗,他總是一轉眼就忘記了,然後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後,像向日葵那樣揚着小臉兒,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時候我們不是東霓和西決,我們是美美和毛毛。

     美美一個人在院子裡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時代的某個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陽光拉得和大人一樣長。

    然後她就看見毛毛乖乖地站在樹下的陰影裡面望着她,她就招手叫他過來幫忙架皮筋,一端綁在樹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嚴肅地立正站好,兩隻小手伸得展展地貼在腿上,認真得就好像那是個儀式,美美背對着他開始跳了,一邊跳一邊念着古怪的歌謠,突然一轉身,發現毛毛居然像個沒生命的雕像一樣矗立着,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為什麼他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徹底地惹怒了美美。

    美美停下來沖他嚷:“笨蛋,都告訴你了不要亂動,你怎麼不聽話呢?”毛毛不說話,他隻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連小肚子都凸了出來,緊緊地抿了抿小嘴兒。

    美美轉過身子又念了幾句歌謠:“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跟着她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徑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豬,我叫你不要動不要晃,你個笨蛋!”還嫌不解氣,她伸出小手使勁揪了一下毛毛的頭發。

    毛毛的身軀跟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着眼淚,依然挺直了腰闆,“我沒有動。

    ”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勇敢。

    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這樣倔犟地說“沒有”,她恨毛毛為什麼總是如此聽話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麼笨拙地站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地幫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會說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兒了。

    ”——其實這種複雜的恨意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歲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美美隻是覺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悶到爆炸了,她必須做點兒什麼。

    于是她沖回了屋子裡去,再沖了出來。

    她不再理會毛毛,她開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裡很繁複的花樣,或許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劇烈地晃動着,柔若無骨,就像狂風下面的柳條。

    就在這個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剛才跑回屋裡為的就是這個,她一邊跑到樹底下,痛快地給了橡皮筋一剪子,一邊勝利地喊着:“都告訴你了不要動!”可是這聲音無比歡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斷裂的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斷裂,終于可以釋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

    它呼嘯着逃離了樹幹,幾乎飛了起來,所有的柔軟都變成了殺氣,全體撲向了毛毛,一陣清脆的響聲,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體上爆炸了,它終于元氣散盡,重新變成柔若無骨的一攤,堆積在毛毛的腳下。

    毛毛的身上多出來了一道道鮮紅的印記,從鼻粱,到下巴,再到鎖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

    他們都吓呆了。

    他們凝望着彼此的時候美美沒有忘記把小剪刀悄悄地塞進口袋。

    毛毛放聲大哭的時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她一邊哭,一邊喊:“我告訴你不要動吧,我告訴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斷了吧,現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聞聲而來的時候哭得更慘了,張開雙臂朝奶奶跑過去——還好出來的不是爺爺,“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斷了,橡皮筋飛起來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倆摟在懷裡,仔細地看着毛毛的臉龐,“沒事,沒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結實,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沒有傷着眼睛就好一一”一邊說,一邊用她蒼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腦袋。

     毛毛哭了一會兒,被奶奶帶去房間裡抹藥了,美美隔着牆能隐約聽見毛毛抽鼻子的聲音。

    然後毛毛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

    他的鼻頭和眼皮都還是紅彤彤的,可是他對美美笑,他跑上來輕輕抓住美美的手,他說:“姐姐。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那時候美美沒有拒絕他,她也輕輕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裡。

    其實她知道,不管再怎麼讨厭毛毛。

    她也還是需要他的,她比誰都需要他。

     我怎麼可能跟江薏解釋這些?我怎麼可能和任何人說明白這些? 店裡的客人隻剩下了兩三個,鄭成功也在小籃子裡睡着了。

    他的小籃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盤中央,小小的臉蛋兒像潔淨的花瓣。

    我到後面去拿了一條剛剛洗淨烘幹的桌布,繞到西決身後,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因為他睡着的地方正好對着空調,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涼呀。

    我仔細地掖着那條桌布,讓它把西決的雙臂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裡面。

    桌布上面還隐隐散着烘幹機裡帶出來的熱氣。

    環顧四周,别人都在忙,應該沒有人注意我,我飛快地彎下身子,用我胸口輕輕地貼了一下他的脊背,臉頰蹭到了他的頭發,有洗發水的氣味。

    “暖和吧?”我在心裡輕輕地問。

    我不是問西決,是問毛毛。

     “掌櫃的,都這麼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臉色這些天太難看了,這些天店裡都沒什麼人來主動和我講話。

    除了他,冷杉。

     “都這麼晚了,”他懷裡抱着滿滿一紙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夥都睡着了。

    ” “那麼他怎麼辦啊?”我看了看伏在那裡酣睡的西決。

     “這樣吧,我幫你把他弄到你車上去,我送你們回去。

    ”他把懷裡的箱子放下,輕輕地把西決搖晃了幾下,然後在西決的耳邊不知說了點兒什麼,西決居然很聽話地跟着他站起身來。

    “這就對了,”冷杉難得擺出一副“大人”的語氣,“真好,現在往右轉,你的酒還沒喝完呢,怎麼能睡呢?我這就帶你去喝——右邊,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 “真有你的。

    ”我坐在副駕上眺望着遠處的路燈,轉過臉來看着他的側面,“怎麼想出來的呀?‘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 “我經常這樣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覺。

    也不是每次都靈,不過總的來說,管用的。

    ”他不看我,自順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裡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經心地問,其實沒打算讓他接活。

     “是我媽媽。

    ”他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