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遇見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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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我可以在回憶裡對自己說:“我是在5·12大地震那天看見他的。

    ”盡管那個時候,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瞬間,我并不知道,剛剛那場讓我驚魂未定的搖晃,隻不過是發生在千裡之外的大災難的小餘韻。

    我隻記得,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他們似乎可以确定房子不會再像剛才那樣咳嗽了,然後鄰近的房屋裡傳出新聞的聲音,我模糊地聽見了“地震”的字樣。

    我不知道南音和蘇遠智去了哪裡,西決說要我打電話給三嬸,可是我的手機在店裡——我是說,在那間我如今已經不能信任它的房子裡,我不敢進去拿。

    我原先以為,隻要我付了錢,有一些東西是可以毋庸置疑地被我支配的,人心不行,但是房子可以,店面也可以。

    可是就在剛才,它們全體背叛了我,隻要強大的上蒼微笑着推它們一把,它們就頓時擁有了生命,展現着那種報複的惡意的表情。

    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情吧?我一邊在心裡遲鈍地提問,一邊癡癡地看着那兩個懸挂在我的頭上,因為是白天所以暗淡的大字:東霓。

     然後有人從背後對我說:“請問,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務生?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那個聲音坦然、愉快,有一點點莫名其妙。

    轉過身去,我看見一張幹淨的臉,在午後絕好的陽光下袒露無疑,沒有一點兒驚慌的表情,就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鄭成功的小舌頭熟練地舔了舔我胸前的衣服——那是他斷奶之後最常見的動作。

    我于是發現,我的手掌依然緊緊地遮擋着他的小腦袋。

    事後我常常問自己,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把手從他的臉上拿開——是因為我心有餘悸,所以動作遲緩麼?還是因為,我不願意讓這個明亮的陌生人看到他? 我咬了咬嘴唇,對他勉強地一笑,“剛剛是地震。

    ” 他驚訝地看着我,然後笑了,“真的——我還以為是自己運氣不好,突然頭暈。

    ”他一臉的無辜,接着說,“我還在納悶兒,不至于吧,不過是面試一份零工而已,能成就成,成不了換别家,怎麼會緊張得像低血糖一樣——您一定是——”他猶豫了一下,肯定地說,“您是掌櫃的。

    ” 他成功地逗笑了我。

    慢慢地綻開笑容的時候我還在問自己,不過是個擅長用真摯的表情耍貧嘴的孩子而已,可是為什麼我會那麼由衷地開心呢?于是我回答他:“沒錯,我就是掌櫃的。

    你現在可以開始上班了。

    你幫我從裡面把我的包拿出來好麼?就在吧台上。

    ” 他重新出現的時候手裡拎着兩個包,一個是我的來自秀水街的惟妙惟肖的gucci,另一個是南音的布包,非常鮮明的色彩,上面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的花兒和一個看上去傻兮兮的小女孩的笑臉。

    他的表情很苦惱,“掌櫃的,吧台上有兩個包,我不知道哪個是您的。

    ” “笨。

    ”我輕叱了一句,順便拉扯了一下南音的背包的帶子,“連這點兒眼色都沒有,怎麼做服務生?你看不出來這種背包應該是很年輕的女孩子背的麼,哪像是我的東西?” 他疑惑地直視着我的眼睛,“您不就是很年輕麼?”他很高,很挺拔,靠近我的時候甚至擋住了射在我眼前的陽光。

     “嘴倒是很甜。

    ”我的微笑像水波那樣管也管不住地蔓延,“以後招呼客人的時候也要這樣,是個優點,知道嗎?身份證拿來給我看看。

    ” 他叫冷杉。

    是一種樹的名字。

     “很特别的姓。

    ”我說。

     “我一直都覺得這個名字太他媽娘娘腔,聽上去像個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媽不準我改名字。

    她說‘老娘千辛萬苦生了你出來,連個名字都沒權利決定的話還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聲音劃過了明晃晃的路面,傳了過來,我看見她蹲在不遠處一棵白楊樹的下面,一隻手握着手機,另一隻手緊緊握着拳頭,在膝蓋上神經質地摩挲着,“媽媽,媽媽——剛才我打電話回家裡為什麼不通呢?我很好,我還以為我們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吓得我腿都發軟了——”她突然哭了,像她多年前站在幼兒園門口目送我們離開的時候那麼委屈,“媽媽你快點兒給爸爸打電話,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機也不通——要是正在開車的時候趕上地震怎麼辦呢?會被撞死的——”她騰出那隻在膝蓋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淚。

    我知道,她其實不隻是在哭剛剛的那場地震。

    蘇遠智站在她身邊,彎下腰,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尴尬地環視着路上來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無人總會令身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習慣了就好了。

     我的電話也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來電顯示是方靖晖。

    我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接起來,自顧自地說:“你兒子好得很,我可以挂了嗎?” 他輕輕地笑,“挂吧,聽得出來,你也好得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