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霜風雪月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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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因為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為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将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

    她與他鬥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嘗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随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谧無聲,隻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盞都曆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觞,幾曾着眼看侯王?玉樓金阙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 他于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别之前,他終于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為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書詞裡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她才隻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

    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

    ”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為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

    ”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為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隻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仿佛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 旋即,他将随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着數顆明珠,正面镂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面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滿臉的微笑。

    她不敢再看,隻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裡卻是暖的,因為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

    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松了口。

    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并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隻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随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隻以為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會來,一定會來,因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許,他一定會來。

     而她并不知道原來是他,他更不知道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