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夏至·流岚·櫻花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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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

    初夏的陽光總是帶着惹人的睡意。

    遇見靠着車窗睡了過去。

    醒來睜開眼就看到連綿不斷此起彼伏的香樟。

    公路的兩邊,小區的中央,大廈的門口,城市間的綠地中,全都是這些肆意鋪展的綠色。

     淺川,在隔了半年的時光之後,再次站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時,遇見竟然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

    北京這半年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發出暗淡的白光。

    而現在就像是大夢初醒,被刺破眼簾的陽光照得微微發怔。

     身邊的段橋開始大呼小叫,他揮舞着手,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這麼茂盛的香境呢!普通的一句話,卻在遇見心裡激起波瀾。

    在那一瞬間,遇見竟然想起母親留下的日記本中對父親的描寫,那個時候,年輕的父親也是突然地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 怪想法。

    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竟然會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親。

    也真夠奇怪的了。

    眼前這個毛頭小子麼?别開玩笑了。

    遇見自嘲地哼了一聲。

     “幹嗎?”段橋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瞪在眼睛問。

     “不幹嗎,”遇見站起來,“快拿行李下車吧。

    ” “少來,”不肯罷休的語氣,“你鼻子出氣的聲音聾子都聽到啦,快說,幹嗎?” 遇見和段橋說好了,讓他不要跟着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淺川逛一下。

    因為淺川不大,所以也不擔心段橋會迷路。

    遇見把行李放在旅館裡,然後一個人背着個背包到大街上溜達去了。

     重新走在淺川的街道上,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心裡蕩出一層一層透明的光圈。

    淺川還是這樣甯靜,似乎再過一千年一萬年,它依然會像現在這樣,永遠是香樟蓋下的夏天,帶着濃烈的熱度,包裹着人們千姿百态的生活。

    風依然沿着牆角奔跑,還是有很多的孩子背着書包低着頭看着腳尖快速地行走,書包裡是沉甸甸的試卷和參考書,頭發紮起來,長長的馬尾。

     雙腿自由來去,目光沿路描紅。

    當看到淺川一中大門的時候,遇見才像是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一般清醒,自己怎麼又走到這個地方呢。

     沒有告訴立夏自己要回來,現在依然不想不打擾她。

    應該快高考了吧。

    從立夏回給自己的信裡就可以看出來,高三真的是煉獄一樣的日子。

    極度缺乏的睡眠,高強度的腦力消耗,脆弱的友誼,暗地裡的較勁,名校的保送名額,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這一年露出醜惡的嘴臉。

     而此刻,立夏又在幹什麼呢? 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在所有的人都離開的教室裡面,聽到小司幫她講她難懂的化學題呢?哦,應該不會吧,立夏已經轉到文科了。

    是正在拿着飯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學校的食堂,還是站在陽光上眺望着對面的理科樓,就像自己在沒離開的時候那樣眺望着女科樓?抑或是坐在學校的湖邊上,背着那些長長的英文詞條。

    還是正在獨自穿過階梯教室外那條陽光充沛的卻格外冗長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腦中瞬間成形,然後瞬間消失,再産生新的想象。

    可是這些都僅僅是停留在自己的意想之中,遇見不敢走進大門。

     幕色四合。

    光線漸漸暗淡下來。

    偶爾有走讀的學生從車棚裡把自行車推出來,推出校門就騎上去,沿着兩旁長滿香樟的下坡山路騎進淺川市區。

     那些學生經過遇見的身邊,目光偶爾打量,或者直接忽略。

    在那一瞬間,遇見覺得自己似乎從來就未曾與這裡一融為一體,而那些面容年輕的女孩,才是這裡的主人,自己,像是一個多年前的過客。

    那一瞬間,悲涼的情緒從心底緩慢地擴散出來,像是以前做過的關于擴散的化學實驗,一滴墨水滴進無色的純淨水裡,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會想到,在你以為我還在遙遠的北京的時候,我們曾經隔着一個校門的距離。

    在來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話想要對你講,我甚至設想了一千種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你是會像以前一樣抱着我撒嬌般地開始哭泣,還是會開心地大笑起來?可是,當我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我心裡卻第一次有了恐懼。

    我甚至為自己離開了又回來感到恥辱,我不想讓你看到一個這樣失敗的我。

    我甚至沒有面對你的勇氣,當初那個執意要離開淺川的遇見,如今這樣灰頭土臉地回來,這不是個笑話麼?而我就是那個畫着大花臉逗大家開心的小醜。

    我不要這樣。

     我望着這個被香樟蓋得嚴嚴實實的校園,覺得那是你們的世界,幹淨而純粹的學生時代,烙印着香樟和風凰花的年代,和我沒有任何關系,遙遠得像是以前我們一起躺在草坪上看過的那些星辰。

     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的話,你說,就算分離得再遙遠,可是頭頂上,都還是在同一片星空吧。

    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不能覺得孤單。

     你知道嗎,在離開你們的這些漫長的日子裡,我就是靠着你說過的那些話,在寒冷的黑夜裡,重新覺察出溫暖來。

     ——1998年·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