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夏至·柢步·豔陽天(2)

關燈
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熱衷于等在門口算遇見遲到的時間,穿着睡衣站在鐵門後面露出一隻眼睛,然後等聽到了遇見自行車的聲音後嘴裡就開始不幹不淨地數落着。

    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怕嘴臉。

     而遇見多半是低聲地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把報紙塞進信箱或者鐵門裡,轉過身騎車離開幾米後響亮地罵一句我x你大爺或者去死吧。

     北京的風是穿透一切的。

    無論你穿着多麼厚重的衣服帶着多少厚實的手套,那些風總能硬生生地劑過纖維與纖維之間狹窄的縫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樣死死地黏在皮膚上面,像荊棘的種子一樣朝着骨髓深處紮下寒冷的根。

    每個清晨遇見總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動的冰碴兒,關節僵死着開阖,血液半固化地流動。

    在遇見接下送報紙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時候遇見靠在樓群的水泥外牆上眼淚一直往下掉,喉嚨被大口呼吸進的冷風吹得發不出聲音來,隻有淚水大顆大顆地朝臉上滾。

    滾燙和眼淚,是身體裡唯一有着溫度的部分。

    可是眼淚在臉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兒,沾在臉上,縱橫開阖,從表向裡固化,結冰,紮進皮膚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可是從那之後遇見就再也沒有哭過。

    至少是再也沒有因為送報紙這件事情哭過。

    頂多就是聽到有人說北京的冬天其實不冷的時候在心裡暗罵而已。

     真的。

    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可是多賺二百二十塊錢。

    每個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塊。

    這樣離幸福,就越近。

    那些用年輕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下來的寒冷并不是沒有價值。

     它們的價值是二百二十塊。

     而送報紙後就要趕到離住的地方不遠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班。

    依然是騎車,穿得臃腫,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來。

    可是尖銳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視網膜上鑿出一個洞來,然後就像水銀無孔不入般地倒灌進身體。

    因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隻有兩個店員,遇見,和一個名叫段橋的男生。

     遇見第一次聽說男生的名字的時候笑了出來,正着念,斷橋,反着念,橋段,怎麼聽怎麼好笑,在那個男生很有禮貌地說了句你好我叫段橋請多指教之後,遇見不冷不熱地揚了嘴角,說了句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親近的名字還真好笑。

    而段橋的臉上是一副整吞了一隻茶葉蛋的表情。

     遇見從上午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然後男生從下午四點半到淩晨四點半,淩晨四點半到上午一點半便利店關門三個小時。

    所以,說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其實是二十一小時便利店。

    而遇見和段橋同時工作的時間一天内有三個小時。

     因為地段不太繁華,又不是在商業區或者校園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時候店裡就隻有遇見一個人,頭頂開着白色的日光燈,貨架整齊排放。

    偶爾有顧客推開門,門上挂着的風鈴會發出叮咚的聲音。

    然後遇見就會擡起頭說歡迎光臨!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是花在整理貨架上,有半個小時是花在結晶算帳目上,有半個小時是用說歡迎光臨并露出牙齒微笑上。

    其他的時間則用來寫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遇見的職業。

    二十四小時裡三個職業:送報紙。

    便利店營業員。

    酒吧歌手。

    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可是卻踏踏實實地存在着。

     而那重合的三個小時,是二十四小時裡面最普通的三個小時。

    因為普通,所以溫暖着。

    就如同我們習慣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頭,被子,床,台燈,筆記本,日曆,所有習慣了的東西,都很普通。

    可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日漸散發出美好而溫暖的觸感,嵌進生命的年輪,一圈一圈地粉刷着蒼白的年華。

     一天是三個小時。

    十天是三十個小時。

    一百天是三百個小時。

     小學生都會的算法。

    不需要大學的知識。

    不需要微積分。

    時光被切鹹一小段一小段的斷層,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漸地累積起來。

    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三小時裡,出現的話題有: 我的家鄉在福建的一個叫永甯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見你沒聽說過的。

    可是我跟你講哦,那裡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壯闊,藍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你竟然會作曲?妖怪啊 明天學校要考試,死定了這次。

     今天學校吃的時候看到了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為要趕着來便利店,所以隻能匆匆地離開食堂了,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哎。

     你說為什麼兔子每次賽跑都會輸給烏龜呢?烏龜呢?按道理說完全不應該的呀。

     無聊。

    幼稚。

     這是對段橋的看法。

     想念。

    難過。

     這是對青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