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又見張愛玲 迷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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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仇了……報了仇了。

    ” 十年前,胡家那位剛剛成年的少爺在街道上,用剛剛學會的開車技術橫沖直撞。

    那一撞,便毀去了阿香父母的生命……她被母親摟在懷裡,吓得隻剩下哭泣。

    振保将她從街上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刻意地将那一場悲劇忘記了。

    她隻會用一雙惶恐的眼睛望着這個世界,哆嗦着嘴唇,柔弱得讓人憐惜。

    從那一刻起,振保發誓要為她複仇。

     瑪麗不動聲色地盯着振保。

    “阿香是誰?你又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她擡頭看看泛黃的牆壁和簡陋的房間,背影有些瑟縮。

     “阿香是我最愛的人。

    ”振保簡短地回答了她。

    “她和你,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 “是麼?于是你便找了我這個替身,替她報複胡家?你明知道我愛你,對你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會抗拒。

    你讓我嫁給胡蘭成,氣死他的父親,然後将胡家的财産都一分不拉地帶走……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瑪麗眼中噙着淚水。

     振保一陣沉默。

     瑪麗輕輕地笑了。

    她将卷曲的頭發用剪刀一股腦兒剪去,面上的妝容也用清水拭盡,露出一張毫無風塵之氣的臉。

     “振保,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誰!” 振保驚愕地脫口而出:“阿香!” 阿香,是那個在他眼裡,隻會抱着雪納瑞,躲在過去美好的記憶中,永遠不願意醒來面對現實的女孩啊……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轉眼間,她居然就成為百樂門中,最紅最豔的交際花?那輕淺的笑靥,挑逗的風情,是經曆了無數男人的鑒賞才換來的麼?振保突然覺得面前站立的這個人,他是那麼地陌生。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不,你不是……” “我當然是!”她分辯着,将一張臉湊近他,“你好好看看我,自從我的父母出事以來,你便一頭紮進複仇的火焰之中不可自拔。

    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照顧過我! 你出去留洋的那幾年,你的父母将我和林媽從佟家趕出去,我們孤苦無依,無奈隻能以賣笑過活。

     我本以為隻要你回來,便可以讓我享受愛情的溫暖。

    可是不能夠,連這一點點奢望也化成了灰燼。

    你幾個月也不來,一心隻記挂着複仇。

    往事已矣,我要的是現在的幸福,不是去緬懷過去的痛苦!振保,你總以為為我報了仇,我便會從迷茫的失憶中醒來。

    可是我一直都是裝給你看的呵,我想讓你疼我,愛我,呵護我,不要離開我。

     我們同在一個城市,可是卻像相隔了重洋萬裡,你的心那麼僵硬,連一個愛你的女人都可以作為籌碼在手中利誘……”她眼中的淚水終于奔湧而下,“我要的不是現在這個結局,我隻要原來那個可以讓我撒嬌的振保啊……” 她顫抖的身體被振保擁在懷中,振保無所适從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他們都變成了彼此眼中的陌生人。

    原本熟悉的那個人,被時間擠壓了靈魂,抽幹了精神,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皮囊,仍然殘存在世間。

     阿香在那個涼霧彌漫的清晨裡走了。

     南下的火車,簡單的行裝。

    她沒有向他告别。

    更或者,她覺得振保對她恍惚的愛,還不若蘭成來得投入。

     讓一個女人選擇離開的理由有很多。

    但是歸根到底,是因為她們的心真的死了。

     振保看着鏡中的自己,兩鬓已生出華發。

    他問了管家時間,已經不早了,十點鐘他還約了一個年輕人面試。

    他吃罷早飯,坐上本茲牌的小汽車。

    司機走的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那條路,經過百樂門的時候,那裡早已建了其他的高樓,隻剩下百樂門三個慘淡的大字還在那裡,似乎要給過去的日子做一個紀念。

     胡氏洋行早已改名成佟氏洋行,附近的黃包車夫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依然孑然一身,混迹在十裡洋場中,對付着形形色色的人們。

     有個年輕的後生,面孔謙和地立在洋行門口,手中拎了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将同色系的西裝上衣搭在臂彎上。

     “就是那個人?”振保問了問一旁的管家。

     “是的。

    據說是從日本留學回來,能力是不錯的,樣貌也清俊。

    ”管家恭謹地回答他。

     振保想起許多年前那一場面試,他處心積慮地在擠進胡氏洋行的那副畫面又浮現在心頭。

    自己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幾乎毫無分别。

    他揮了揮手告訴管家:“打發他到别處去吧,佟氏洋行請不起這樣有野心的年輕人!” 随即他踏下了車。

     辦公室裡散發出新鮮的姜花的芬芳。

    偌大的空間裡,就隻有他一個人。

    連筆尖沙沙的聲音都能聽見,愈發襯得這辦公室裡寂靜如空谷。

     偶爾有一輛電車叮叮叮地駛過,振保擡起頭看看窗戶。

    窗玻璃折射出他孤寂的影子,那麼清晰的可以觸摸到的孤寂。

    振保心裡面想,辭退了那個年輕人,他又會有什麼樣的新生呢? 也許自己真的老了。

     也許世界上沒有那樣的後悔藥吃。

     也許得到一件東西,就注定要失去更重要的。

     他撫摸着兩鬓的花白頭發,無奈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