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親離去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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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楊榻米大的房間一角。

    塵埃漫天飛舞,我和麼弟默默注視眼前景象。

    終于,地上一個滾筒衛生紙滾動起來,松脫的白紙朝天花闆盤旋而上。

    有趣,但無害。

    紅玉老師的憤怒制裁不過是将這間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弄亂罷了。

     整卷衛生紙被吹上了天,房裡被衛生紙給掩埋。

    被衛生紙活埋的老師雙肩低垂,暗哼一聲,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衛生紙,仔細摺好。

    然後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維持黑牛的模樣,在廚房等得坐立難安。

    方才兩人如此激動,最後卻以如此無趣的結果收場,實在令人難為情。

    老師為了掩飾難堪,繼續擤着鼻涕,我則是叫了幾聲“哞”來掩飾尴尬。

    毛茸茸的麼弟則是在房間走來走去,把自己埋在氣味芳香的衛生紙裡拚命嗅聞。

     “矢三郎,你在那裡玩什麼啊?”老師擤完鼻涕,望着紅輪西墜的窗外。

    “别再哞哞叫了。

    ” “老師,您發了一頓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 “偶爾泡個澡也不錯哦。

    ” “嗯。

    ” 老師終于同意要出門了。

     由于附近沒有澡堂,所以我得帶紅玉老師行經寺町通,前往位于禦靈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

    這條漫長的路程老師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僞車夫和自動人力車。

     麼弟以手機聯絡後得知,大哥和母親一同前往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了。

    連日忙着策畫政治謀略,大哥十分煩躁不安,母親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

    大哥聽到要用父親珍貴的遺物接送這位偏執的老頭,似乎不太高興,但他畢竟是紅玉老師的徒弟,向來重仁義的大哥,自然不會吝惜出借人力車。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爺的模樣趕來,将人力車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臉不悅地下了車,接着改由紅玉老師爬上車,我和麼弟在後頭推着他。

    “老師,好久不見了。

    ”大哥低頭行禮。

    紅玉老師拉緊棉襖衣領,喊了聲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 “在。

    ” “你心裡一定嫌麻煩對吧。

    ” “一點都不會。

    ” “說實話。

    ” “我句句屬實。

    ” 紅玉老師暗哼一聲,臉上泛起笑意,補上一句:“算了。

    我們走吧,還磨蹭些什麼!” ○ 來到寺町通,自動人力車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

    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長般的白雲染上淡淡的桃紅。

    我們沿着寺院長長的圍牆前行,不久看到直入雲霄的焦褐色煙囪。

    随着接近澡堂,老師開始坐立不安,不斷叨念着:“真是麻煩、真是麻煩。

    ” 到了澡堂,老師鑽過暖簾,直直往女湯走去,我們急忙制止他,把他押進男湯更衣室。

    可是都來到這裡了,紅玉老師還是不肯入浴。

    他一會兒望着通緝犯的傳單或置物櫃上的電視,一會兒坐進按摩椅,不然就是窩在廁所不出來。

    我們連哄帶騙安撫他,等到成功把他推進滿室熱氣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癱了。

    我們四人魚貫進入浴室,裡頭的客人不住打量我們。

     我、大哥、紅玉老師并排而坐,各自清洗身體。

    麼弟覺得稀奇,四處東看西瞧,以為他乖乖頂着屁股泡在浴池裡,沒想到他一會兒鑽進蒸氣室,一會兒把腳伸進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吓!哥,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來就是冷的。

    ” 相較于雀躍不已的麼弟,老師闆着一張臉。

    “我為什麼得和你們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 “我們已經變身成人類,不必擔心會掉毛。

    ” 大哥專心地刷洗身體,如此說道。

    老師嫌打肥皂泡泡麻煩,命大哥替他服務。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幫我刷背。

    ”老師任性地說。

    “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

    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師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壓低聲音說:“老師,您怎麼可以将淫邪的欲望展現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顔面啊!” “身為你的徒弟,真是顔面無光。

    ”我歎息道。

    “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來,也不能進女湯啊。

    ” “少啰嗦。

    ”老師揮動手巾,帕的一聲打中我的側臉。

    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樂部?看來,你有纏着弁天不放的毛病。

    你這小毛球,該不會是愛上弁天了吧?” “哪兒的話,狸貓愛上人類做什麼?這可是違反規定呢。

    ” “你不是從不把狸貓的規定當回事嗎?像你這種個性古怪的家夥,心裡打什麼主意,别以為我不知道。

    ” “您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危才說這些,不過,要是敢小看她,當她是一般人類小姑娘,小心給她吃了。

    如果她沒偏離魔道,好好自我精進,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會繼承我的衣缽,成為第二代如意嶽藥師坊。

    ” 我們刷洗完身體,泡進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闆。

    天花闆塗成綠色,造型相當奇特,中央凹陷處安了一扇天窗。

    光線微微射進室内,映照煙霧袅袅的水氣。

     一次洗淨從晚夏一直積到初冬的污垢,紅玉老師心情暢快不少。

    他坐在氣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裡,輕聲說道:“弁天一定會讓那些讨厭的鞍馬天狗大吃一驚。

    ”他臉上綻放笑容。

     “我父親也曾擺了鞍馬天狗一道。

    ”大哥說。

     “總一郎是吧,确實有這麼回事……”紅玉老師泡在熱水裡,望着從澡堂窗戶射進的光線。

    “他确實是隻不容小觑的狸貓。

    ” ○ 話說從前。

     我父親與弟弟夷川早雲争奪狸貓一族的龍頭寶座,最後由我父親獲得勝利,赢得“僞右衛門”的稱号。

    在被星期五俱樂部那班怪人煮成狸貓鍋之前,他是京都狸貓一族的首領。

    在他漫長的光榮時代,“僞如意嶽事件”可說是颠峰代表作。

    在這之前,從沒有狸貓能施展出讓天狗大吃一驚的絕技。

     事件的開端,是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的争執。

     天狗個個脾氣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夥伴,其中老師和鞍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

    盡管個性溫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極力居中調解,始終不見成效。

    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愛宕山召開的天狗聚會中,紅玉老師嘲笑那三名總是形影不離的鞍馬天狗,挑釁地說:“你們簡直就像山上的樹果嘛。

    ”一場難得的盛會就此成了鞍馬山派與如意嶽派互吹天狗風的大混戰,結果别說促進友誼了,根本就是更進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

    後來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都被宴會主人愛宕山太郎坊給臭罵一頓。

     那件事之後,鞍馬天狗始終對那天的争執懷恨在心。

    于是他們展開車輪戰,輪番潛入如意嶽,接連召開“藥師坊拚鬥大會”,企圖讓紅玉老師疲于應付。

    他們不分晝夜豪飲,并竄改歌詞,高聲哼唱羞辱紅玉老師的曲子。

    老師被氣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學校教課,終日恨得咬牙切齒。

    面對這場災難,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則是索性跷課到新京極看電影。

     不忍看老師如此痛苦,決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親。

    他展現出壯闊豪氣,竟搖身一變成如意嶽。

    這便是“僞如意嶽事件”名稱的由來。

     那些鞍馬天狗被誘入真假難辨的冒牌如意嶽,在山上設宴玩樂,渾然未覺。

    不久,當他們打算返回鞍馬,竟發現走不出這座山。

    他們想飛,卻被茂密的枝桠擋住去路;想下山,卻總在相同的地方打轉。

    此外,還飽受怪事襲擊,像是從樹洞掉出無數個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雞組成的舞團“豪華雞”,以及一隻從煙霧彌漫的樹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

    鞍馬天狗方寸大亂,在僞如意嶽中四處逃竄。

    一星期後,他們個個狼狽得與野人無異,乖乖地向紅玉老師磕頭謝罪。

     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的紛争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過持續一個多星期變身成大山,完成這一生一次的壯舉後,我父親已經筋疲力竭,後來足足在糾之森裡躺了一個月之久。

    向來對狸貓不層一顧的紅玉老師,專程拎着禮盒前來探望。

    當時,他還差點踩扁一隻在枯葉上打滾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時愛在父親身邊打轉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當狸貓可真是輕松啊。

    ” 這是紅玉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父親從枯葉鋪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說:“我又幹了傻事。

    雖然開心,但這次實在玩過頭了。

    ”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你好好靜養吧。

    ” “多謝關心。

    ” 紅玉老師心底想必很感謝父親。

    而我父親也明白他的心意,對自己為了保住老師名譽賣命一事,從未說過要他知恩圖報之類的話。

     ○ 紅玉老師讨厭洗澡,可是一旦泡進浴池便久久不肯出來。

     我勸他說:“差不多該起來了吧。

    ”結果老師發火說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專程來的,難道我就不能悠哉洗個澡嗎!”四處遊蕩的麼弟這時已經泡昏了頭,開始呼呼喘氣,眼看随時就要在衆人面前露出尾巴。

    我隻好請大哥幫忙照顧老師,急忙帶着麼弟逃往更衣室。

     我們在藤椅坐下,看着電視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 “真的很甜。

    ”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為什麼咖啡牛奶這麼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 “香腸效果,那是什麼?”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一旦遇上了,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 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