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關燈
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将來種下,依然肯活。

    日積月累,遂成一個大園。

     那園周圍編竹為籬,籬上交纏薔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籬邊撒下蜀葵、鳳仙、雞冠、秋葵、莺粟等種。

    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羅、剪秋羅、滿地嬌、十樣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

    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

    遠籬數步,盡植名花異卉。

    一花未謝,一花又開。

    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内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

    轉過相屏,便是三間草堂。

    房雖草創,卻高爽寬敞,窗槅明亮。

    堂中挂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卧榻。

    桌凳之類,色色潔淨。

    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

    堂後精舍數間,卧室在内。

    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

    真個四時不謝,八節長春。

    但見: 梅标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豔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臘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上,瑞香花金邊最良。

    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

    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着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蕩。

    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

    湖中景緻,四時晴雨皆宜。

    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似西湖勝景。

    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

    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

    柳下漁人,舣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卧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

    那賞蓮遊人,畫船蕭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

    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呖幹雲,哀聲動人。

    隆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

    那四時景緻言之不盡。

    有詩為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采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

    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

    若有一花将開,不勝歡躍。

    或暖壺酒兒,或烹瓯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于其下,淺斟細嚼。

    酒酣興到,随意歌嘯。

    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卧在根傍。

    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

    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連宵不寐。

    倘值了狂風暴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

    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堕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于盤中,時嘗觀玩。

    直至幹枯,裝入淨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

    然後親拜其甕,深理長堤之下,謂之“葬花”。

    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隻開得一度,四時中隻占得一時,一時中又隻占得數日。

    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讨得這數日的風光。

    看他随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

    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

    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姿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強者為幹,弱者為技,一幹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

    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觞可飽玩于花下,閨妝可借巧于人工。

    手中折了一枝,樹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

    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讨,即便與之,或随路棄擲,略不顧惜。

    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

    就是别人家園上,他心愛着那一種花兒,甯可終日看玩。

    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

    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隻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

    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

    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

    又有小厮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将錢與之,不教折損。

    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凄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

    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

    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将此話講過,才放進去。

    又恐穢氣觸花,隻許遠觀,不容親近。

    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頭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

    後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為群。

    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隻揀花蕊啄傷。

    惟有秋先卻将米谷置于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

    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啭嬌啼,并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

    故此産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

    每熟時,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

    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幹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無倦意,筋骨愈覺強健。

    粗衣淡飯,悠悠自得。

    有得赢馀,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

    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

    他自稱為灌園叟。

    有詩為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

    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

    為人奸狡詭谲,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吓舍,紮害良善。

    觸着他的,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産方才罷手。

    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受其害者無數。

    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

    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顔,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

    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

     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

    隻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

    ”張委道:“我常聞得說莊邊有什麼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

    原來就住在此。

    我們何不進去看看!”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

    ”張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