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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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把墨墨趕出了門。

    我停下來,靜止。

    我說,晨木,你在開玩笑嗎,昨晚有那麼大的雪,墨墨懷着孕,她沒有牙齒,走路也走不穩,甚至連求救聲也發不出——我知道這不是玩笑,我說着說着就哭了。

    我想了想慢懷希望地問,是不是她一直在門口沒有離開,你今天早晨有把她抱進了房間?不是,晨木說,我昨晚抱着她去了很遠的灌木叢,在那裡扔下了她。

    我母親說扔了她,父親的病就會好。

     同一個晨木,說要給我公主似的生活,說永遠疼我,說要把墨墨喂成走不動的小豬。

    他是拯救我的神呵,他也一度拯救了我的墨墨。

    此刻的他,隔世的表情,扭曲的臉孔。

    我的晨木我卻無法确認。

     我乞求着晨木,這個胸中已無愛的人,帶我去那片灌木叢,不然墨墨會凍死,或者餓死。

     我就是想讓她死。

    晨木說。

     六 我找了很遠很遠,找了很久很久。

    墨墨像那場雪一樣,化沒了。

    我的王子也攜着諾言随冬天遠離了我。

    我永遠是孤獨的無法蛻變的灰姑娘。

     初春,幼兒園開學了。

    一個曾見過我和墨墨的小女孩跑來找我。

    她哭了。

    她說幼兒園一個假期沒有人,開學後他們在後院秋千邊發現一具貓屍。

    她說好像是墨墨。

     我又看到了我的墨墨。

    她撐開身子躺在化雪後潮濕的泥土地上。

    周圍是小桃花般的一串腳印。

    她的身體狹瘦肚子是癟的——她應該生下了孩子。

    她周圍布滿同色的螞蟻在爬動,在吃她。

    她的身子早已被掏空了。

    眼睛也空了,螞蟻從她的眼窩裡爬進爬出。

    她死的時候應該依舊睜着大眼睛,瞑瞑的。

     那個小女孩子躲在我身後怯怯地哭,她問我,小黑貓是在腐爛嗎?我蹲下來,像過去攬住墨墨一樣攬住她,我說,腐爛其實一點也不可怕,我們活着,也一樣在腐爛。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腐爛。

     墨墨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她找到了我們常來看夕陽的秋千。

    好墨墨。

     墨墨一直都不睡,一直都很墨。

    現在她終于睡了。

    墨墨,在夢裡穿梭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我又再心裡說,與墨墨非親非故的螞蟻在吃着墨墨。

    可是我最愛的晨木也在啃蝕着我的心。

    我愛的男孩答應照顧我愛的貓。

    他照顧着她睡去了。

     我的貓不是一隻九命的貓,她隻有一條命,現在她死了。

     七 我的父親很快有了新工作,有了很多錢。

    他得意洋洋地說是因為墨墨死了。

     我還是用了他的錢,去了一個遙遠的城市的一所寄宿學校。

    那個城市從不下令我傷心的雪。

     父親也帶着他溫順的妻子遷到了美麗的海濱。

     臨走的時候,我把房間刷成了天藍色,一輩子,晨木都不能給我一個這樣蔚藍的家了。

     我沒有同他告别。

    因為已無所謂再相聚。

     今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這裡。

    晨木早就搬走了,這裡看起來像一片廢墟。

    我甚至可以相信綠色高草裡隐埋着墳墓。

    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想念墨墨,也想念晨木。

     下了三天的雨,我不能遺忘那張啟事——王子沒有忘記他的灰姑娘,他用一張照片代替水晶鞋在尋找她。

    我忍不住又去看那張可愛的照片和晨木留下的隻言片語。

    整張啟事缺了一半。

    但我還是看到至關重要的一行字:小公主,我找到了墨墨的孩子們,我一直養着它們。

     那一刻我想可能雨停了,出彩虹了。

    是的,晨木還是有愛的,愛我,也愛墨墨。

    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但眼下我想見見他和墨墨的孩子。

    我在啟事上尋找晨木的地址。

    隻有赫然的地址兩字,後面的内容都早已被雨水打落,不知漂向何方的那半張上了。

     天意弄人。

     我伫立在瘋長的野草中間。

    虛幻中的貓又開始了不朽的眠歌。

    晨木,我們還會相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