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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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見過常甯。

     救我的,是在這山下住的人家。

     一所簡單的小茅屋,住了一對上了年紀卻沒有子女的老夫婦,他們隻告訴我,救我的那一天,下了一場冷雨,他們聽見門口有動靜,就忙出去看,當時常甯抱着我,倒在他家門前。

    他們走過去的看的時候,我隻是在發燒,而常甯,還沒等他們扶他進屋,就已經沒有呼吸了。

    山裡人家窮困,也買不起棺木,所以他們隻能等雨停了,将常甯草草埋葬在了山腳下,不過這些,已經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了。

     我掙紮着來到他們說的,常甯的墓前,一個小小的土包,連墓碑也沒有,由于入秋草木凋零,上面便連青草也沒有半根,若要我相信,這下面掩埋了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朝夕共處的活人,除非将它重新挖開。

     隻是,我終究沒有這樣做。

     因為我不相信常甯死了,我更願意相信,他隻是如我夢中所見的,獨自離開了。

     當自己愛的人已經不在是當初的那般的時候,他悄然離開了,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尋找屬于自己的生命軌迹和——愛。

     陣陣的風在此時吹過,樹葉上的一滴露水正落在我的額頭上,進而,滾落下來,如同——一滴眼淚。

     常甯,但願你一路走好,希望這一去,你能夠求得真正的幸福和平靜。

     我雖然沒有婉然的記憶,但是我想,你所記得的,婉然也并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不會被生死、分别所改變的,就如同這一刻,我占據了婉然的身體,卻依舊為你的離去,痛徹心扉…… 休養的日子裡,我聽老夫婦無意中說起,前一陣子有官兵來搜過山,不知道要找什麼人,不過聽說,這些官兵都是京城裡來的,帶隊的還是個什麼阿哥。

     “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原本有氣無力的身子仿佛一下子注入了強心劑,我幾乎是跳着從床上到地上,急忙的問。

     “走了,走了好些日子了,聽說是去剿那些馬賊的,”老夫婦對我的反應很驚訝,老婦連忙過來扶我,“姑娘,你身子可虛得很,這麼光着腳站在地上,可是要生病的。

    ” “走了?”我有些茫然,克制了很久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怎麼可以走了?就這麼走了,算什麼?” “姑娘,你這是哭什麼呀?”老人也急了,“我去再看看,也許沒走遠也說不定。

    ”說着,就出了門。

     我哭了一陣子之後,才算平靜下來,總覺得來的人是胤祥,除了他,再不會有别人,可是,他既然來了,又怎麼可以在完全沒有得到我的音信前離開?怎麼會?所以,他應該是沒走才對的,他一定還帶着人在什麼地方找我,說不定,一會他就會遇到找他的老人,然後跟着他,來找我…… 天黑的時候,老人才回來,一個人回來,失望、希望、更到的失望……在看到老人對我搖頭,聽到他說,“姑娘,我打聽了一天,人人都說,朝廷來的官兵剿滅了草原上幾夥流竄的匪徒後,就回京城了,姑娘……” 我隻斜斜的倒在火炕上,無語落淚。

     胤祥,你就這樣,匆匆的來了又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嗎?你怎麼可以就這樣留下我一個人? 有幾天,頭昏得起不了身,但是當我能夠起身之後,我就堅定的決心離開,要回到京城去,因為,我的寶寶還在那裡,胤祥還在那裡,我必須回去。

     當然,回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狠狠的給胤祥幾拳,再叫他發誓,這一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許再丢下我,若是他敢不肯,我就抱着孩子消失,再也不見他,讓他後悔一輩子。

     老夫婦勸阻不了我,隻能給我準備了一些幹糧在路上吃。

     此時,我除了貼身保管的那隻簪子外,真是身無長物,發覺自己連感激人家的能力都沒有的時候,心情很沉重,這些天我又生病又吃藥,兩位老人幾乎是傾盡了所有,而我,又能給他們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我隻能跪在地上,給他們磕頭,同時記住他們的名字和住址,準備回到京城後,再想辦法報答。

     走的那天,老夫婦送了我一程又一程,被我再三勸阻後,才站在高處,目送我離去。

     也是那天,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我身上穿的是老人家為我改的棉襖,雖然舊了,卻洗得很幹淨,縫補得很整齊。

    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穿這樣補丁連着補丁的衣衫呢,居然沒有覺得難受,反而,覺得格外的輕便暖和,竟然是這幾年上等的絲綢和貂皮都不能給我的溫暖的感覺,還有——家的味道。

     一想到家,腳下便有了力氣,寶寶有兩個月大了吧,那是不是已經長得很胖了呢?胤祥是不是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孩子,他是不是很喜歡寶寶,每天都抱着寶寶,像我懷孕的時候一樣,每天和寶寶說話? 回京城的路,艱難得遠遠超過我的想象,塞外我來過的次數也算不少了,不過每次都是跟着康熙,前後車輛綿延幾裡,到處是旌旗招展,馬蹄聲聲。

    所以,我根本從來沒有留意過每次走的究竟是怎樣的道路,自然,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迷路也很正常。

     根據日頭判斷方向,甚至學會尋找北鬥星……兜兜轉轉的草原生活,我學會了很多。

     隻是,随處可見的野獸,也讓我幾番驚魂。

     跟着一個蒙古部落遷徙,這是當我發覺自己的方向走反了的時候,不得不做的決定,擠奶,搭帳篷,生存在這個時候,是最為重要的,隻是我仍舊經常頭痛頭暈,不過都是片刻而已,在吃飯尚且成問題的時候,也沒有更多的心思去考慮。

     就這樣,輾轉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康熙四十九年的正月二十日了。

     不出正月,就仍舊算是過年,京城裡,白皚皚的雪地上,到處還能看到紅色的爆竹灰燼,街上來往的人群,都挂着喜氣揚揚的笑容。

     我一個人踯躅在京城的街頭,卻忽然有一種茫然又格格不入的感覺。

     天快黑了,街上走動的人并不多,不過迎面走來的,都會很異樣的盯着我看幾眼,我自己瞧了瞧自己,也覺得好笑。

    一身皮襖,也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皮毛,朝外的部分顔色斑斓,跟以前聽相聲裡說的反穿狗皮襖貌似狼外婆的感覺很像;頭發被北風吹得亂糟糟的,如果不是臉上還算幹淨,大約城門都進不來吧。

     這一天中,我已經是第十次同人打聽十三阿哥府的位置了,自己的家自己卻找不到,說出來都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我确實找不到。

    嫁給胤祥之後,一直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是悶頭坐在馬車裡,除了門口的幾條街外,偌大的京城,對我來說,是全然的陌生。

     天一直在飄着小雪,直到黃昏,才漸漸變成了鵝毛大雪,每邁出一步,都會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也再催促我加快腳步,早些回家。

     胤祥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他有繼續找我嗎?他想念我嗎?我不知道答案,重逢的場面在我的腦海中已經上演了千遍萬遍,然而,幾乎都不相同。

     轉過一條街口,前面,終于出現了一條熟悉的巷子,近鄉情更怯,該是我此刻的心境寫照吧,因為距離他越來越近,所以反而忐忑起來。

    見面要說些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說,隻靠在他身上大哭一場?我想着,腳步也慢了下來。

     不過,從這條巷子到家門口的距離,顯然不足以讓我想清楚這個問題,低頭走了一陣子後,一陣陣喧嚣聲就灌入了我的耳中,猛然擡頭,十三阿哥府的紅燈籠,隔着密實的雪幔,映入了我的眼中,火紅的燈籠,紅得刺眼。

     雪地裡,一條自府門口鋪出來的紅氈子,也同樣的刺着人眼,下人們跑進跑出着,而門前,卻停了很多的馬車同轎子。

     我下意識的閃身貼到路旁的牆邊站好,家門就近在咫尺了,而我,卻忽然失去了進去的勇氣跟力量。

     從去年十月到現在,有一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是不敢去想吧,那就是,我失蹤之後,京城裡會發生什麼事情,而胤祥呢?他會變嗎?當我不在的時候,他還會一如既往嗎?當他以為我可能死掉了的時候,他又會做些什麼決定呢? 雪越下越到,而我,隻這樣站在不遠處,呆呆的看,呆呆的想,直到—— 直到熟悉的鑼鼓聲由遠及近,身着吉服的内務府官員和護軍簇擁着大紅的花轎,漸行漸近,直到府内的賓客簇擁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前,站在那個過去我每天都站着,等待胤祥回來的位置的時候,我才用力的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讓這一刻絕望的哭涕聲傳出來。

     後面的情形很熟悉,因為就在幾年前,我也曾經扮演過其中的主角,一切,都還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卻原來,已經是一生了。

     頭很痛,更痛的是心,胤祥,你…… 很想當面問他一句,“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是的,我該問他的,這是他欠我的答案。

     想到就去做,我貼着圍牆繞到了後園的小角門,那裡的門經常虛掩着,因為府裡的下人從那裡出入,門禁未免松一些,往昔我也知道,不過沒有失竊的事情發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想到,還有幫我到自己的一天。

     角門仍舊虛掩着,沒有人,所有的下人都到前面看熱鬧幫忙了吧,正好,我幾乎是跑着來到了過去我同胤祥的住處。

    院落依舊,房間依舊,隻是沒有明亮的燈光,更沒有大紅的喜字。

    這個院落,如同被與世隔絕了一般,寂靜無人。

     也對,既是迎娶新人,又怎麼會還留在這間老屋子呢?我冷笑,心仍舊深切的痛着,屋子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書桌上還攤開着我那天看到一半的蘇轼文集,隻是,一切卻已經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将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包好,再換上一套去年的衣衫,我坐在妝台前梳理頭發,隻是,大概我的手仍舊笨拙吧,頭發梳來梳去,仍舊是一根辮子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發呆的時間太長了,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小了許多,我茫然起身,也是時候了,該要做的事情總是要做,隻是,寶寶在哪裡呢?我好想看看他,一眼也好,隻是,怕也是今生,再沒有可能了吧。

     走出兩步,想了想,重又将我換下的衣衫包裹抱起,這些是我靠勞動換來的,也是我現在僅有的,既然已經決定了離開,又何必留下痕迹來? 找到新房并不難,哪裡最吵鬧,哪裡最亮堂,那裡就一定是了。

     隻是,我并沒有真正走到新房去,因為胤祥忽然回來了,在幾個人的攙扶下,踉跄着,一路走回到我們曾經住着的院子。

     他該是喝了很多的酒,才到院門口,就掙脫了扶持,叫所有人“滾!” 這還是我第一聽到他罵人,想不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下人們唯唯諾諾,一會退了個幹淨,他卻不急進去,隻倚着院門,站着,一動不動。

     我幾乎以為他睡着了,在這樣冰冷的日子裡,怎麼可以這樣睡在外面? 好想過去叫醒他,讓他進屋去睡,隻是腳步一動,卻又停住了,我該用什麼身份去面對他,到了今天,我又算是他的什麼人? 我原來真的不算他的什麼人了?我想,以為已經沒有了的淚水卻一滴滴的落入雪地中,按照我受過的教育,在他這樣絕情的選擇再娶的時候,我同他,已經從此陌路了。

     北風一陣陣的呼嘯而過,我的四肢漸漸麻木,胤祥卻仍舊同定住了一般,站在那裡。

     我知道自己終究忍耐不住,隻是,卻有人來得比我更快。

     “十三哥,恭喜你呀,怎麼娶了新嫂子,卻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讓做兄弟的好找呀!”胤祯同樣搖晃着,自小徑上走來,瞧見是他,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這一刻,我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個過去認識的人。

     “找我幹什麼?”胤祥忽然接了一句,原來,他并沒睡着。

     “找你?”胤祯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胤祥面前,“揍你!”他忽然狠狠的說了兩個字,緊随着的,就是揮舞的拳頭。

     胤祥促不及防一般,挨了重重的一下,整個人跌跌撞撞,退了幾步,幾乎跌倒。

     “你憑什麼?”回過神來,他猛然撲向胤祯,回了一拳之後,搖晃着站穩,有些狠狠的問。

     “憑什麼?你還敢問我憑什麼?你是怎麼對婉然的?她出了事情才幾天,你就另娶别人?你有心嗎?”胤祯反問,說一句,就舉起拳頭,給胤祥一拳。

     “婉然……你以為,今天的事情就是我願意的?”胤祥猛然大吼一聲,與胤祯扭打到了一塊,我幾乎一步踏出去,因為看到胤祥隻是抱着胤祯在雪地上打滾,卻對胤祯的拳頭不躲不閃,更不再還手。

     淚,仍舊一滴一滴的落下,卻不知在為誰哭泣。

     我轉身,将身影完全淹沒在暗處,一點點的挪着腳步,我忽然不想去問胤祥為什麼了,為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在結果已經如此的情況下,又何必要去追究過程?何況我也知道自己原諒了他,也許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吧,隻是怨,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正确的人。

     三妻四妾,在這裡原本平常,不能接受的隻是我而已。

    其實我原本都以為自己可以接受的,因為嫁給胤祥的時候,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的一日,隻是,原來我骨子裡,仍舊是不能忍受的,早知這樣,也許當初便不該這樣的愛上他,不愛,就不會覺得不能忍受,不愛,就不會因為難以忍受而甯願選擇離開。

     隻是,我已經愛了,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身後,他們仍舊在撕打着,而我,則一點點的走出他們的世界,就讓他們當我死了吧,這樣,我們都會好受一些。

    彼此保留着對對方最美好的記憶,好過在漸漸老去的時候,因為情不能獨鐘而互相怨怼。

     大約此刻,惟一讓我懸心的,就隻有寶寶了,四個月的孩子,該長成什麼樣子了,會坐?還是會爬呢?胤祥把他安置在哪裡了,為什麼我找來找去,這邊院子裡都沒有呢?按照常理,胤祥是不該把孩子放在新房那邊的,莫非,是出了什麼意外? 一想到可能的意外,我的心便如刀割般痛了起來,他已經是我僅有的了,是我曾經幸福生活的惟一真實和見證,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他,這樣的人生中,還殘餘什麼。

     “你們都給我住手!”身後,有一個聲音傳來,很熟悉的,隻是,我的頭很痛,居然記不起是誰,“這樣的日子,雖然賓客散了,你們也不能這樣放肆,萬一傳到皇阿瑪那兒,你們不為自己想,也不為家人想嗎?” “我隻是想教訓這個無情無意的人,皇阿瑪知道了又如何,要打要罰我認了。

    ”胤祯口氣強硬,喘着粗氣。

     “你認什麼?你想額娘傷心嗎?你憑什麼教訓自己兄長,真是放肆!”喝止他們的聲音說。

     “讓他打好了,十四弟說的沒錯,我就是沒心沒肺的人。

    ”胤祥的口氣卻是那樣的無所謂,好像死活都不重要了般。

     “混話!你忘記皇阿瑪說的話了嗎?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何況,弘昌還在宮裡,他才那麼小就沒了額娘,你也想讓他這樣再沒了阿瑪?”哪個聲音繼續說。

     “四哥,可是我……”我第一次聽到胤祥哭,很有一種沖動,就是哪裡都不要去了,隻轉身跑回去,沖到他懷裡,與他一同放聲痛哭一場,然後,打起精神,面對以後他娶進更多的女人,隻是,我的腿卻仍舊不受控制的悄然移向門口。

     弘昌該是寶寶吧,他原來在宮中,也難怪找不到了,雖然不放心,可是,看樣子,我也帶不走他了,就……留給他阿瑪吧,當作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希望他可以替代我,好好陪着胤祥,走以後的路。

     想不到,我終究還是一名逃兵,對自己的感情,全然沒有與别的女人争奪的決心和勇氣,胤祥,也許再見已經是來生了吧! 聲音離我越來越遠,自角門悄然走到街上,我才覺得天地都是茫然的一片,惟一真實的,是我的頭,此時痛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也許很快我就會昏倒,隻是,我可以倒在任何的地方,卻惟獨不能倒在這裡。

     感覺上,自己是在做着一個好長好長的夢,隻是,這個夢同無數個夢一樣,朦胧而虛幻,我看不清夢裡來來回回的面孔,漸漸的也記不起先前夢中見到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就這樣,夢在若真若假的延伸着,色彩越來越淡,景物也似乎離我越來越遠,知道——徒留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