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思千裡暮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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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時候,沒有回頭看任何東西。

    甚至,沒有去解開楊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楊逸之眼睜睜地看這一切,卻不能言,不能動。

    隻能在冰冷的角落裡看着他們。

     看他們緊緊相擁,看他們執手凝噎。

     看他們陰陽永隔,看他們相約來生。

     兩個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遠在天涯。

    兩個人的創痛都親身體會,卻又不屬于他。

    他,仿佛隻是個外人,隻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糾葛,别人的離合悲歡。

     大概還有一整天的時間,他才能恢複行動。

     才能結束這漫長的淩遲。

     但之後呢?隻會是更漫長的淩遲。

     她放手而去,卻留給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孫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麗戰場、不世的功業、三軍将帥都被他抛在身後,如棄敞屣。

     他徑直向南面走去,不回頭,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東西敢擋在他面前,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房屋,還是一塊頑石,他都會一擡手,将它化為塵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麼遙遠,遠在千裡萬裡外的中原。

     華音閣。

     隻有那裡,才可以被她稱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他也沒有一刻放手。

     或許是有了神明的庇護,她的身體沒有一絲變化,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紅暈,仿佛隻是小睡過去,随時會醒過來。

     而從高麗到中原,在他腳下鋪開一條慘烈的血路。

     筆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過崇山,涉過江河,穿過鬧市,踏過荒原。

    一切擋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為灰土。

     不再有憐憫,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們驚訝過,恐懼過,勸說過,反抗過。

     甚至,數度集結人馬,設下埋伏,試圖阻止他。

    但無論是機關陷阱,還是火槍大炮;無論是武林高手,還是千軍萬馬,最後的結果都隻是一樣。

     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鮮血染紅了他的青衣。

     他卻依舊南行。

     人們隻能惶然逃避。

    因為,他們終于明白,這個一種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痛失至愛的魔王。

     再多的鮮血,也無法熄滅他心中的傷痛。

     哪怕用整個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楊逸之沒有離開過牡丹峰。

     他重新裝殓父親的遺骸,釘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靈牌,重新跪守在靈前。

    第二日破曉時分,他将父親埋葬。

    那時,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開一個得體的墳墓,都是那麼艱難。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敗,全身沾滿了泥濘,幾乎看不出來的顔色。

    那個清明如月,飄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親手埋葬掉了,剩下的隻是一具麻木、污穢、破敗的軀殼。

     他茫然行走在鬧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變得歡天喜地。

     這時,日朝戰争已結束,和平條約已簽訂,倭軍正慢慢地撤出高麗。

     靈堂上發生的事都已流傳開去。

     每一個人都唾棄他。

     幸存的高麗官員們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擁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

    一紙王令,這些官員不僅官複原職,還連升三級。

    他們都成了忠貞為國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視楊逸之的資格——這個男人,重色輕友,竟在父親亡靈前做出這亵渎的事。

     這場香豔的醜聞越傳越廣,婦孺皆知。

    他的名字,漸漸成了僞君子的代名詞。

    婦女們見着他就紛紛躲開,用力唾在地上。

    市井流氓們來到他面前,噴着酒氣,操着最下流的詞語,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發生過什麼。

    就連路邊的頑童看見他,都會向他扔石頭。

     他隻是埋頭走過。

     明朝官兵們整裝待發,凱旋回國。

    他們看着楊逸之的目光,同樣滿是鄙夷。

    若他不是與卓王孫為敵,通敵賣國,勾結安倍睛明,他們怎麼會損失如此慘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孫竟是為了一個女子的時候,每一天,都有一兩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士兵将他攔住,他們在這場戰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摯手。

    這些人成群結隊地圍上來,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隻是默默承受,等他們打累了,他再從血泊裡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開。

     餘下的華音閣弟子們,正在韓青主的帶領下,将殘餘的物資裝入箱子,準備運回中原。

    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悲傷,他們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後,華音閣還在不在。

    即便在,也不再會是以前那個九龍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聖地。

    那個不詳的預言或許真的應驗了,他們的閣主,将帶領華音閣走向鼎盛,同時也走向滅亡。

     他們的閣主,将是最後一任華音閣主。

     當他們看到楊逸之的時候,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

     如果不是這個人,相思便不會死。

    閣主也不會抛下一切,獨自回到中原。

     他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沖上來厮打他,淩辱他, 或者,隻是因為他失去了武功,他們還存着一點江湖道義,不想落井下石。

    又或者,他們甯願看他現在的樣子,一無所有,惶惶如喪家之犬。

     的确,遍體污穢。

    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