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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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一片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慢慢地,兵陣如墨色海浪湧動,向兩旁分開一線距離,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駒緩緩走出。

     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執鞭南指。

     漫空陣雲中,他滿頭棕色散發逆空飛揚,戰甲在陣雲下發出奪目的光芒,襯着他威武偉岸的身姿,愈發莊嚴如神。

     三軍将士齊齊注目,目光中滿是敬畏與遵從,仿佛在此人的帶領下,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化身為傳說中的不敗戰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達[注釋1]。

     他是黃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數十萬,鐵騎無數,吟鞭指處,瞬間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滅國。

     萬衆仰望中,俺達汗緩緩策馬,走向圖瓦城頭。

     他手中托着一隻巨大的卷軸,卷軸通體毫無裝飾,隻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雙眸還要濃密的顔色,哪怕夢魇中最沉濁的夜晚,也不會黑得如此純粹。

    仿佛傳說中宇宙盡頭的淵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入;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淪其中,便永不會醒來。

     青色的城門下,俺達汗策馬轉身,無比虔誠地托着那隻卷軸,高高舉起。

     他一手握住軸心,一手扯着軸尾,猛然一拉。

     一張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風揚起,在圖瓦城前飛舞。

     戰鼓聲轟隆隆地響起,殺戮便在這一刻展開。

     戰馬,旌旗,鋒芒,铠甲,奔湧成燃燒一般的烈火,滾湧進圖瓦城中。

     慘号,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間震響整個大地。

     夾雜着長刀切進血肉裡的碎響,骨骼撞進石牆的悶響,馬蹄踏裂大地的裂響,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斷的脆響。

     這是一場瘋狂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編排慘烈擰動着,戰鼓是唯一的節奏。

     烈火,在殺戮開始的一瞬間燃起,迅速吞沒了整座城池。

    它所擁有的甯谧,富饒,全都化為火焰豐富的養分,侵吞着每一個被劃定了命運的人。

     瘋狂的舞蹈,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然後戛然而止。

     兵将們幹淨利落地收起刀劍,齊刷刷地從城中退出,依舊在地平線上組成整齊的方陣。

    除了身上的鮮血,他們沒有絲毫改變。

     圖瓦城,卻已變成一座空城。

     唯一剩餘的,隻有頹敗的房屋,烽煙,以及殘缺的屍體。

     戰火燒到了盡頭,剩下袅袅顫動的煙,滿城焦土,連屍體都已燒殘。

     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蓋了一般,隻剩下漆黑的顔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風飛揚,滿空陣雲中,俺達汗輕輕揮鞭。

     一步,一步,馬蹄踏過滿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卻沒受到戰火絲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

    “神明”在祭台頂端長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任身後的世界灰飛煙滅,唯有這身潔白依舊那麼奪目,不受任何污穢的侵蝕。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來的俺達汗。

     如果他是神,那麼,向他走來的,就是他在芸芸衆生中選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詩中記載的那樣,王者以神明為信仰,神明賜予王者以祝福。

    而後,他們将一起統禦整個凡塵,絕沒人能抗衡。

     俺達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繩,向神明躬身緻意,而後翻身下馬,第一次,踏足在圖瓦城的土地上。

     他腳下,是圖瓦人精心編織的氈毯,此刻已被鮮血與焦黑沾污,仿佛一道污濁的血河,悲傷地流過滿目瘡痍的城市。

     俺達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這道血河中,棕色散發臨風狂舞,顯出宛如神魔般的偉岸。

    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戰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鐵勒王子,瑟縮跪倒在他們兩者之間,已經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

     俺達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幟,托在他雙手之間,宛如惡魔死寂的羽翼,瞬間籠罩在鐵勒王子栗栗發抖的身軀上。

     “你,将用鮮血與穢土來承載虔誠。

    ” 鐵勒王子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陣清涼。

    他的頭顱脫離了身體,飛到半空中,滾落在戰火淩亂的焦土上。

     俺達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頭顱連同燒穢了的泥土一齊包了起來,高舉過頭頂,向祭台走去。

     熱血,溫暖了飛揚的灰燼,沿着他的手臂點滴墜下,濺落在他剛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臉上。

     他昂頭,一直走到蒼白之神明面前。

     單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顫悠悠地打開,奉獻于“神明”之前。

     “我,黃金氏族之俺達汗,将用鮮血與穢土敬奉梵天大神。

    ” “戰神之族的亡靈旗,必将飄揚于天之盡頭!”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飄揚的烽煙,垂照在他臉上,依舊是那麼高潔清遠,世間無盡的污穢,都無法予他半點沾染。

     他笑的時候,諸神随之一齊歎息。

    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發着隻屬于他自己的光。

     雖遍地苦難,他無比悲憫。

     他伸出手,蒼白的手指撫上那面漆黑的旗幟。

    這面旗幟便是用黑色馬鬃編織的亡靈之旗,在成吉思汗時代就已存在,旗幟上用極細的白色馬尾毛編織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