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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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再也不複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辄抱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覺得自己将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運。

    ” 夜風吹來,風裡帶來了绯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将手中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将它推開。

     站起身後,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了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要強,為自己成為丈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于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隻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刹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後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己的血将一切了結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為他的負累,以後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怅。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隻是被艱辛的生活蒙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爆發——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着孩子千裡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鹫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為了表示對聖潔教規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

    在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中,她下令将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化為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們的身份——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于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

    終于,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甯過。

    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

    他的總是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為白骨,然而骷髅深深的眼窩卻依然注視着他——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

    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和成就。

    他死的時候,隻有三十八歲。

    ” 最後的叙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着那一盞河燈,缥缈遠去,眼睛裡的光也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着,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仿佛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隻是擡起眼睛,靜靜看着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裡蓦然騰起了迷蒙的光亮,仿佛極力平定着自己的聲音,終于安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為了記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為‘蕭憶情’。

    ” 話音一落,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發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着。

    用力将手巾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迹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

    ”她過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唇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回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還在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锢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着折磨!” 绯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擡起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

    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仿佛是在地獄裡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為灰燼。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着,他看着她,眼睛裡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着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超生麼?……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後終于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着樹,猛烈的咳嗽着,全身微微發抖,不住的喘着氣。

    阿靖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将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裡,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裡。

    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攜劍追兇于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麼滋味——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岚死的時候,她又體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着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着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

    他慢慢松開了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麼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着前方靜靜的河流,看着萬盞河燈缥缈流去,聽着夜風中傳來的人群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怆的鎮魂歌,阿靖的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無論對于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哪怕擁有權力地位如聽雪樓主人。

     “阿靖。

    ”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甯如同一泓秋水。

    藥力顯然已經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嗽,隻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着她,完全不複片刻前那樣的淩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麼。

    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一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 阿靖一怔,方才想說什麼,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确,無論他或者她,對于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于心的人。

     然而,在盂蘭盆節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靜谧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着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首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的水便會想起一切。

    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