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迦樓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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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各個不同角度刺入顱腦。

    額環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對準了眉心,刺破肌膚,堪堪停在那裡。

     将金針牢牢固定在肌體上的,便是無色而劇毒的龍骨膠。

     飛廉陡然覺得心驚,止不住倒退了兩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藍色秀發,他喃喃開口,掩不住的震驚——雲煥以前那個鲛人傀儡,不是已經戰死在桃源郡了麼?怎麼還會在這裡看到? “是啊,我在禦道入口揀到了這個鲛人,真是天賜的寶物!”巫謝難捺語氣中的興奮,“她是唯一沒有被傀儡蟲控制心髒的鲛人,很完美!完全符合迦樓羅的要求——任何一處的對接都非常成功,隻剩下心腦兩處,很快她就要和迦樓羅完成最後的‘合體’了!” “合體?”飛廉轉過頭看着好友,“你……叫我上來,就為了看這個?” 巫謝卻對對方驟然而起的憤怒毫無覺察,看着那個鲛人,眼神歡喜得幾近癡迷,仿佛一個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們這幾年來試驗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蓋以下的接駁後都死去了,隻有這個……簡直太完美了!太完美了!” “瘋子。

    ”不等對方說完,飛廉驟然吐出了兩個字。

     氣氛陡然從狂熱降低到了冰點。

    巫謝看着好友,眼神裡有驚訝、迷惑和委屈,仿佛一個剛奪了頭名的孩子興沖沖地歸來向人炫耀,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說什麼?!”他嘟囔着,聲音裡帶着委屈,“連師父都誇我是天才呢。

    ” “真令人惡心。

    ”飛廉拂袖,神色裡透出無法掩飾的厭惡,“小謝,想不到昔日文采風流的你,竟然變得比那些屠龍戶都不如!” “屠龍戶?”貴族少年陡然皺眉,“怎麼能比!那群下賤的家夥!” “你們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樣麼?”飛廉冷笑。

     “當然不一樣!”巫謝抗聲厲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樣的。

    ”飛廉眉間漫起冷笑,“你們都輕賤生命。

    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 “生命?飛廉,你又來這一套了……”巫謝一怔,随後輕輕笑了起來,搖頭:“鲛人又不是人,我說過很多遍了。

    我隻是把最好的東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創造,不能用常人的道德标準來衡量。

    你不會明白。

    ” “但願我永遠不要明白你們這些人。

    ”飛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個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費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

    我也得回白塔頂上議事了。

    ” 身後的艙門忽地打開,從艙底的鐵梯上攀援而上了一個穿着短靠的工匠,束發修眉,目若寒星。

    那人将手裡帶着油污的齒輪一個個的放好,一聲不響地幫忙開始收拾。

     飛廉暗自吃了一驚:方才他們兩人争論,難道被人在旁聽到了? “冶胄,這裡就交給你了。

    ”巫謝卻仿佛和此人極熟,也不多問,隻是将桌上的種種工具一推,然後指了指那個鲛人,“這個鲛人再過十二個時辰就該醒來了,到時候再來完成最後的接駁。

    替我好好看着她,注意她脈搏和心跳是否穩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 “是!”那個工匠點頭領命,臉上沒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謝這才回頭對好友解釋,挑起了拇指,“鐵城裡最好的工匠!” 冶胄……飛廉心裡蓦地一跳。

    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裡聽到過。

    他轉頭看了那個工匠一眼,然而對方全神貫注地整理着一排鋒利的針,根本沒有看向這邊的兩個貴族。

     斷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講武堂裡有過一個少年叫做冶陵?他正陷入沉思,巫謝已經洗完了手,開口:“對了,今天你來找我,又為何事?” 飛廉一怔,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雖然一時間心思複雜,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氣來,委婉地開口:“小謝,我這次來,其實是為了破軍少将的事。

    ” 叮當一聲響,一邊整理東西的冶胄忽然頓住了手,背對着他們,陷入沉默。

     “雲煥?”巫謝一驚,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樣?” 飛廉直截了當:“我想救他。

    ” 巫謝一震,斷然拒絕:“這不可能。

    ” “那麼,至少保住他的命!”飛廉隻覺心裡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幾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樣了,你們還想如何?是不是還想對雲家趕盡殺絕?——就像對幾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樣?!” 兩人的對話越來越激烈,冶胄卻隻是重新開始整理那一堆機械,動作緩慢而鎮定。

    冶胄将最後一套針收起,然後細心地用龍骨膠再次塗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處關節,令身上那些已經接駁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卻在不易覺察的發抖。

     “不是我想,”巫謝歎了口氣,“而是元老院想。

    ”他輕聲歎息:“飛廉,我勸你不要再白費心了——雲煥他非死不可。

    ” “為什麼?”飛廉失聲,“隻是沒有完成軍令而已,犯得着這樣趕盡殺絕麼?” “呵……”巫謝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強出頭了。

    ”他負手望着艙外,年輕的臉上居然也浮現出了那些長老才有的高深莫測表情:“非除不可啊……破軍!嘿嘿,飛廉,你其實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 飛廉一時無語。

    他承認,自己的确是不了解雲煥的。

     “飛廉,”已經走出了艙門,年輕的長老回頭看着他,“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這件事。

    此事關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獨力可以挽回——今晚,我們就要去神廟請示智者大人,請他賜下聖谕,将雲家族滅!” “什麼!”飛廉變了臉色,追了下去,“族滅?!” 在兩個帝國貴族青年離開後,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檢器具的手,雙肩微微發抖——手指上被針尖刺破的地方,緩緩沁出了一顆殷紅的血珠。

     “雲煥!”他低低吐出了一個名字,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啞而激烈。

    然後,又是一個名字:“雲燭……” 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裡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交織着種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

     那個名叫冶胄的名匠閉上了眼睛,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情緒——然而一閉上眼睛,昔年的種種就更加清晰地從眼前浮現出來:鐵城,斷金坊,素衣的女子,從流放地歸來的貧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個人…… 三姐弟都從西荒流放地歸來,被赦回到帝都後都在外圍鐵城裡暫住了一段時期。

     而那一段時間,是他永生難以忘記的回憶。

     在雲家姐弟初來乍到、在帝都處處被排擠和孤立時,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們的朋友。

    甚至有一度,他曾經幻想過兩家人能成為親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卻被巨大的權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個雲荒的最高點。

    她成了聖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貧寒的弟妹也由此青雲直上,拜将封聖,一躍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權力核心中炙手可熱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帥帶入帝都時,她曾經來向他們一家人告别,說一定會回來看他們。

    然而,她卻并沒有回來。

    再過了不久,她的弟弟也被從鐵城裡接走——他們成了被神選中的人,飛越了那兩道高高的森冷城牆,一躍進入了帝國的權力核心。

     十幾年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名叫雲燭的女子。

     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人生。

    從年少時開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藝聞名于鐵城數千名匠作之間,在鑄造武器上更是無人能出其右,成為巫即大人研究軍械的左膀右臂——雖然還是沒能跻身于新的階層,但他獲得的金錢和聲名也已讓無數鐵城的冰族平民羨慕。

     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優越的物質享受和周而複始的生活,卻并未消磨掉心中殘留的那個影象——他無數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鐵匠鋪子裡揮汗如雨,而那個素衣女子汲水而來,微微笑着遞給他一方手帕。

     熊熊爐火映紅了那一張魂牽夢萦的臉。

     然而,記憶的火焰很快熄滅了,那張秀雅的臉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後。

    她變得如此遙遠,如同一個虛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裡真的存在過。

    她終究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飄萍般地相逢後、便各奔東西永不相逢。

     她或許早已把他忘記。

    然而,他卻始終不能将她遺忘。

     這十幾年來,身在鐵城的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雲家的一切變遷:從初露峥嵘到青雲直上,從炙手可熱到兵敗如山倒……他從來往于匠作坊的帝國軍人口中打聽着那高牆裡的一切,為雲家的每一個變動而擔心。

     而幾個月前風雲突變,從雲煥在桃源郡折翼歸來開始,雲家的命運便急轉直下。

     “哒。

    ”輕輕一聲響,尖利的針在手裡折斷,冶胄看着粗砺掌心裡沁出的血珠,漸漸發抖——他能做什麼?他隻是一個平民,甚至不被允許進入皇城和禁城。

    他隻能仰着頭,眼睜睜地看着那一隻翺翔九天的鷹墜落下來,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聖潔的女子被推上火壇!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這個帝都就像是張開了巨口的魔鬼,把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吞噬下去!該死的,該死的! 冶胄站在那裡發抖,聽到自己強制壓抑的喘息聲回蕩在機艙裡。

     為什麼?他為什麼還要給帝都裡那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制造武器!那一瞬間,他心裡充滿了瘋狂的、想要摧毀一切的念頭。

    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即将完工的迦樓羅,夢遊一樣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這是連接迦樓羅和駕馭者之間的紐帶——隻有他知道,這正是整個機械最脆弱的地方。

     隻要……隻要把這裡折斷,就能…… 這個龐大無比的機械非常精準靈敏,無法靠着人類的身體反應來控制,甚至連以靈巧著稱的鲛人也無法跟上機械的速度。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