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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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煥霍然擡頭。

     “師傅說……她已去往彼岸。

    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

    ”白璎輕輕複述着,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着他,“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

    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

    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迹。

    ” 雲煥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着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着、仿佛克制着什麼情緒。

    他的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迹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

    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傅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傅最後說——”白璎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着師傅的遺像、再回頭将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将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将複生。

    ” “什麼?!”這一句話仿佛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複生?她将複生?!” ——空桑人、真的能複生?真的存在着輪回和流轉?滄流帝國的少将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師傅還存在于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傅會在哪裡複生?哪裡?”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璎的眼睛卻更加的肅穆,隐隐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傅說,她将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衆生平等。

    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鲛人,甚或會複生在冰族裡……”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滄流帝國少将:“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

    你明白師傅的意思麼?” 雲煥眼睛裡的亮色忽然凝滞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将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

    ”白璎凝視着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黯淡的墓室内,隐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于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

    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不會再有。

    ”許久,少将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麼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仿佛被觸動了内心的怒意,雲煥冷笑着開口,“口口聲聲什麼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麼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了?我隻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隻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紮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璎一震,沉默,側頭看着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傅說去。

    ”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

    ”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

    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

    隻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 白璎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隻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 “我心裡都明白。

    ”雲煥轉頭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襲甯靜的白衣,眼裡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隻得師傅靈前一面之緣。

    ”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闆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 靜默地看着那一劍、白璎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曆。

    ” 雲煥霍然一驚,擡頭看着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

    ”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

    ”返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曆麼? 守在外面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裡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

    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蒼穹裡。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隻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裡沒有動響、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後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後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着天馬的白發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麼。

     雲煥少将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着什麼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了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面上。

    是雲少将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擡頭。

     “将石墓周圍打掃幹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着門旁的機括、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岩徹底封死。

    ”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喀喇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麼?”雲煥霍然回身,對着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

     少将鐵青着臉松開手臂,一步踏出。

    萬斤重的石門擦着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将的聲音忽然振作了,“給我采來最好的玄武岩、将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裡!”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刹那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于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

    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

    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裡,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栗,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

    唱歌的人一邊輕撫着膝蓋上卧着的少女的頭發,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着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擡着頭看着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裡忽然有啜泣聲,枕着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裡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

    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

    ”黑夜裡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着妹妹的頭發,“你的腳還痛麼?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裡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裡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着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家夥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那個家夥是滄流的雲煥少将——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後、才從那些軍隊的稱呼裡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

    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于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

     十幾天後、當那個滄流少将提兵包圍蘇薩哈魯,搜查鲛人行蹤的時候,央桑是那樣的吃驚,甚至一瞬間有重逢的喜悅。

    她試探地對着那個帶兵的冰族将軍微笑,然而那雙冰窟一樣的眼睛沒有絲毫回應——似是早已不認得她。

     而短短幾天内,那樣暴虐殘忍的血腥一幕、成為了兩個少女一生中的噩夢。

     在逼着她吞下火熱的炭的時候那個人沒有一絲動容,甚至當手下用鋼釺一寸寸夾碎央桑纖細腳腕的時候、淡漠的唇角也隻吐出冷冷一句話——“該招了吧?” 她知道那個人并不僅僅為了拷問她們兩個人而已。

    那個人,是要毀去牧民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折斷蒼鷹的雙翅,要擊潰那些馬背上骠悍漢子負隅頑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擇任何手段,摧毀大漠上最負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時,毫無憐惜。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惡魔?那時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腳上痛還是心裡更痛。

     那個自小嬌貴任性、凡事都要争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着懷中不停發抖的軀體,将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裡:“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

    隻要我們活着。

    ” 看着夜空,黃衫女子喃喃發誓,面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墜落在北方盡頭。

    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和不滅。

    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着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裡? 是誰?是……他麼?那個曾給她帶來最初的愛戀、卻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災難的鲛人複國軍戰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着弦的手仿佛有無窮的力量。

    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