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半塊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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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遍天下,沒人不知道,昭君名王嫱,漢元帝時征選入宮,因開罪于畫工毛延壽,數歲不禦。

     後,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求美人于天阙,帝諾以昭君和番,翌年遣之塞外,于是,這一“豐容盛飾,光照漢宮”的美人,抱琵琶,跨寶馬,為了漢蒙的和平而通婚異族。

     昭君老死異域,骨埋大漠,絕代佳麗,砂土一杯,昭君的埋骨處,在“歸綏”城南三十裡大黑河之濱,當地土人稱之為昭君冢,巍然高丘一座,前有小河,俗稱黑水河。

     昭君冢高十餘丈,旁有登道可拾級而上,其上則寬平似台,方圓約五六丈,冢前有很多碑碣。

     冢之東北,大黑河浪汶蹙錦,樹影含嬌,回波反映,曲曲流向西南,冢旁,麥隴草屯,山林村阜,無不黛色一片,深若濃墨,故山曰大青山,河曰大黑河。

     昭君冢煙霭朦胧,遠見數十裡外,所以又叫青冢。

     漠北風光,雄壯、悲怆,還帶點凄涼。

     日頭落下去了,不,還頂在山尖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半邊天,這時候,漠北風光,那雄壯、悲怆、凄涼的意味就更濃了,偶而再聽幾聲駝鈴,幾聲胡笳,更能使人不覺淚下。

     所以有人說,要欣賞漠北風光,那雄壯、悲怆、凄涼的景象,最好是在日落時光。

     這兩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在欣賞漠北風光,要是的話,那就是一對大外行。

     日頭高懸在正頭頂,能曬出人的油來,地上的砂燙腳,倘如有人煉顆砂礫起來,手掌心就托不住它。

     上面烤着,下面燙人,炙熱的風像大黑河裡的波濤,一陣一陣地,能使人窒息,恨不得跳進大黑河裡洗個痛快。

     這兩個人,就在昭君冢前。

     一個躺在昭君冢對面的一棵大樹下,一個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

     躺在昭君冢前大樹下的那個人,穿一件白裡泛黃的長衫,個子高高的,兩手交叉着放在胸口,臉上扣着一頂寬沿大草帽,把臉全遮住了,腦袋旁邊地上放着一個粗布小包袱,一望可知是趕路的。

     受不了烤,耐不住熱,躺在這濃蔭遮天的大樹下睡一會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雖連城璧也不換。

     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的那個人,是個鄉巴老頭兒,穿一身粗布衣褲,白布襪子厚底鞋,滿身都是黃塵。

     頭上扣頂破皮帽,懷裡抱着個三弦,“咚、咚”地直響,兩雙眼直翻白眼珠,敢情還是個瞎子。

     就這麼兩個人,一個在蔭涼裡,一個曬在太陽下,瞎老頭兒他似乎不怕烤,不怕那陣陣炙人的熱浪,撥弄着三弦,人顯得很悠閑,很惬意。

     可是漸漸地,瞎老頭兒他不悠閑、不惬意了,滿面風塵,皺紋遍布,似乎曆盡滄桑的老臉上,很明顯地泛起一片焦急神色。

     看這神色,讓人覺得它比那“熱”還令人躁得慌。

     而樹蔭下那個,仍然蓋着臉睡他的,動彈都沒動彈一下,看上去他應該比瞎老頭更悠閑且更惬意。

     沒多久,瞎老頭兒兩道殘眉忽地一陣跳動,大拇指一撥,“咚”地一聲大響,這一聲比剛才那連續不斷的弦聲大得多,聽起來像鼓又像幹雷,能震得人耳鳴心跳氣喘。

     可不是麼,随着弦聲一陣怪風,吹得地上黃砂直打轉。

     就在這時候,那天地一線處,無垠的黃沙上,發現了一個小黑點,飛快地向這邊移動。

     很快地,近了,那是個人,在向這邊奔跑。

     再近些看,不錯,那是個人,身材瘦小不高,腳下快是夠快,可是有點踉跄不穩,像喝多了酒。

    瞎老人臉上的焦急神色一掃盡淨,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難以言喻的驚喜,而旋即驚喜神色也不見了,仍恢複了那悠閑、惬意之色,輕輕地撥弄着三根弦。

     躺在樹蔭下睡覺的那個,仍蓋着臉睡他的,似乎好夢正酣。

    這時候正泡在西王母那瑤池裡,如何肯醒。

     再一轉眼,那人近了,是個老頭兒,半截衫不到膝蓋,褲腿系得緊緊地,打扮輕快、利落。

     黑黑的臉,濃濃的眉,圓圓的眼,而嘴角卻挂着一絲血絲,血不住地在流,從嘴裡往外湧。

     剛到昭君冢前,突然,他停住了。

     他停他的,瞎老人似乎茫然無覺,那對白眼珠子翻也沒翻他一下,那個睡覺的就更不必說了。

     來人似乎等不及了,兩道眼神像電,左右一掃,陡然大喝:“誰是接符人?” 這一聲像晴空裡打了一個霹靂,樹蔭下睡覺的那個,大夢倏地被吓醒了,挺身坐了起來,帽子掉了,一滾扣在身邊小包袱上,那長像二十多年紀,長眉斜飛,面目黑亮,懸膽一般挺直的鼻子,黑是黑了一點,但黑裡透着健壯。

     他瞪大了一雙充滿驚駭的眼,直望着來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而就在這時候,瞎老人手指加快,三弦一陣急響。

     來人倏地凝目,隻一眼,擡手探懷取出一物,抖手一喝:“快走。

    ” 一片黃光電一般地射進了瞎老人懷裡,就在那道黃光沒入瞎老人懷裡的同時,來人往前一栽,砰然倒地,臉埋在炙熱的黃沙裡,沒再動一動,血順着嘴角往外湧,染紅了他臉前的那一小片黃沙。

     那年輕人一聲驚叫,身子往後挪,手抖着去摸草帽跟小包袱,瞪着眼,張着嘴,吓得臉上都變了色,似乎打算跑。

     蓦地,對面瞎老人輕喝一聲開了口:“年輕人,别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