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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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抛在甲闆之上。

     張無忌先從他懷中取出四枚聖火令,又拾起甲闆上的兩枚,說道:“如何?是否再要試一次?”妙風使臉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舉步待要躍入小船,但一個踉跄,軟癱跌倒。

    流雲使躍将上來,抱了他過去。

    小船上扯起風帆。

    功德王拉住船纜,雙手一拉,拍的一響,船纜崩斷,大小二船登時分開。

    張無忌抱拳說道:“多多得罪,還祈各位見諒。

    ”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掉頭不答。

    大船乘風西去,兩船漸距漸遠。

    忽聽得黛绮絲叱道:“賊子敢爾!”縱身而起,躍入海中,張無忌吃了一驚,急忙轉舵。

    隻見一股血水從海中湧了上來,跟着不遠處又湧上一股血水,頃刻間共有六股血水湧上。

    忽喇一響,黛绮絲從水中鑽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個波斯人的頭發,踏水而來。

    張無忌忙轉舵将船迎去。

    但那船船身太大,顧得了轉舵,顧不得落帆,一時在海中慢慢打轉。

    紫衫龍王在海中捷若遊魚,不多時遊到船旁,左手在船邊鐵錨的錨爪上一借力,身子飛起,連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闆。

     衆人心下了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禍心,待功德王等一幹人過了小船,扯起風帆作為遮掩,暗放熟識水性之人潛到大船之旁,意圖鑿沉張無忌等的座船。

    虧得紫衫龍王見到船旁潛水人吐氣的水泡,躍入海中,殺了六人,還擒得一名活口。

    正待審問那潛水波斯人,蓦地裡船尾轟隆一聲巨響,黑煙彌漫。

    船身震蕩,如中炮擊,後梢上木片紛飛。

    張無忌等隻感一陣炙熱,忙一齊伏低。

     黛绮絲叫道:“好奸惡!”搶到後梢,隻見船尾炸了一個大洞,船舵已飛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滾滾湧入。

    黛绮絲用波斯話向那被擒的波斯人問了幾句,手一起掌,将他天靈蓋擊得粉碎,踢入海中,說道:“我隻發覺他們鑿船,沒料到他們竟在船尾綁上了炸藥。

    ”這時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遠了,黛绮絲水性再好,也已無法追上。

    衆人黯然相對,束手無策。

    趙敏向張無忌凄然望一眼,心想:“敵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當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時三刻之間卻也不易沉沒。

    忽然之間,黛绮絲幾哩咕噜的向小昭說起波斯話來,小昭也以波斯話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隻見小昭向張無忌瞧了一眼,雙頰暈紅,甚是腼腆。

    黛绮絲卻厲聲追問。

    兩人說了半天,似乎在争辯甚麼,後來黛绮絲似乎在力勸小昭答應甚麼,小昭隻是搖頭不允,忽向張無忌瞧了一眼,歎了口氣,說了兩句話。

    黛绮絲伸手摟住了小昭,不住吻她。

    兩人一齊淚流滿面。

    小昭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黛绮絲卻柔聲安慰。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

    趙敏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張無忌一凜,隻見黛绮絲和小昭都是清秀絕俗的瓜子臉,高鼻雪膚,秋波流慧,眉目之間當真有六七分相似,隻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氣息隻餘下淡淡影子,黛绮絲卻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氏。

    他立時想起苦頭陀範遙在大都小酒店中對小昭所說的那兩句話:“真像,真像!”原來所謂“真像”,乃是說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龍王。

    那麼小昭是黛绮絲的妹妹麼?是她的女兒麼?張無忌跟着又想起楊逍、楊不悔父女對小昭的加意提防,每當問到楊逍何以對小昭這麼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憚,似當大敵,他卻又語焉不詳。

    這時方始明白,原來楊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龍王頗為相似,隻是并無其他佐證,又見張無忌對她加意回護,是以不便明言。

    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裝成醜女模樣,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頂去幹甚麼?她怎麼知曉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龍王要她去的,用意顯是在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

    她作我小婢,相伴幾已兩年,我從來對她不加防備,這份心法她先已看過,此後要再抄錄一通,當真易如探囊取物。

    啊喲!我隻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計。

    我這兩年來如在夢中,一直堕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

    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小丫頭也将我玩弄于掌股之上。

    ”想到這裡,不禁大是氣惱。

    便在此時,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過來。

    張無忌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僞,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光明頂上對戰六大派時,她曾舍身相護自己,兩年來她細心燙貼的服侍,決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遲疑,船身劇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

    黛绮絲道:“張教主,你們各位不必驚慌。

    待會波斯人的船隻到來,我和小昭自有應付之方。

    紫衫龍王雖是女流之輩,也知一人作事一身當,決不緻連累各位。

    張教主和謝三哥待我義重如山。

    黛绮絲這裡謝過了。

    ”說着盈盈拜倒。

    張無忌和謝遜急忙還禮,均想:“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會定當将你抓去燒死,也不會放過了咱們。

    ” 座船漸漸下沉。

    艙中進水。

    張無忌抱起殷離,周芷若抱起趙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東方一指,哭出聲來。

    各人向她手指之處望去,隻見遠處海面上帆影點點。

    過不多時,帆影漸大,正是十餘艘波斯大船鼓風追來。

    張無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絲,與其身遭火焚之苦。

    還不如跳在海中,自盡而死。

    ”然見她神色泰然,毫不驚懼,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尋常。

    想當年鷹王、獅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長豪傑,她以一個妙齡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當另有過人之處。

    ”眼見波斯群船漸漸駛近,又想:“我得罪諸寶樹王不小,既然落入他們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

    隻是如何想個法兒,護得義父和趙姑娘、周姑娘、表妹她們周全。

    小昭,小昭,唉,甯可你對我不義,不可我待你不仁。

    ” 隻見十餘艘波斯大船漸漸駛近,船上炮口一齊對準了沉船的桅杆,駛到離沉船二十餘丈處,便即落帆下錨。

    隻聽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爾等降不降了?”張無忌朗聲道:“中土義士,甯死不屈,豈有降理?是好漢子便武功上決一強弱。

    ”智慧王笑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绮絲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波斯話,辭氣極是嚴正。

    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幾句波斯話。

    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那大聖王也接嘴相詢。

    又說了幾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劃槳,駛了過來。

    黛绮絲說道:“張教主,我和小昭先行過去,請你們稍待片刻。

    ”謝遜厲聲道:“韓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

    本教的安危興衰,系于無忌一人之身。

    你若出賣我們,謝某命不足惜。

    要是損及無忌毫發,謝某縱為厲鬼,也決不饒你。

    ”黛绮絲冷笑道:“你義兒是心肝寶貝,我女兒便是瓦石泥塵麼?”說着挽了小昭之手,輕輕一躍,落入了小船。

    八名水手揮槳如飛,劃向波斯大艦去了。

     各人聽了她這兩句話,都是一怔。

    趙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兒。

    ”遠遠望見黛绮絲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頭,和諸寶樹王說話,自己座船卻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謝遜歎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無忌孩兒,我識錯了韓夫人,你識錯了小昭。

    無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

    你肩頭挑着重擔,中原千萬百姓,均盼我明教高舉義旗,驅除鞑子,一當時機到來,你自行脫身,決不可顧及旁人。

    你是一教之主,這中間的輕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

    ”張無忌沉吟未答。

    趙敏呸了一聲,道:“自己性命不保了,還甚麼鞑子不鞑子的。

    你說蒙古人好呢,還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道:“小昭對張公子情意深重,決不緻背叛他。

    ”趙敏道:“你不見紫衫龍王一再逼迫她麼?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緊了,終于肯了,還假惺惺地大哭一場呢。

    ”這時桅杆離海面已不過丈餘,海中浪濤潑了上來,濺得各人頭臉皆濕。

    趙敏忽然笑道:“張公子,咱們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幹淨。

    小昭陰險狡狯,反倒不能跟咱們一起死。

    ”這幾句話雖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緻纏綿。

     張無忌聽得甚是感動,心道:“我不能同時娶她們為妻,但得和她們同時畢命,也不枉了。

    ”看看趙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懷中的殷離。

    隻見殷離仍然昏迷不醒,趙周二女均是雙頰酡紅,臉上濺着點點水珠,猶似曉露中的鮮花,趙女燦若玫瑰,周女秀似芝蘭,霎時之間,心中反感平安喜樂。

    忽聽得十餘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齊聲高呼。

    張無忌等吃了一驚,凝目望去。

    隻見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齊拜伏在甲闆之上,向着大艦行禮。

    大艦上諸寶樹王也是伏在船頭,中間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樣,隻是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張無忌等驚疑不定,不知這些波斯人在搗甚麼鬼。

    群胡呼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麼大喜慶事一般。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劃了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

    她招手說道:“張公子,各位請同到大艦之上。

    波斯明教決計不敢加害。

    ”趙敏問道:“為甚麼?”小昭道:“各位過去便知。

    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對得起張公子?” 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麼?”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過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兩顆晶瑩的淚水。

    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一切前因後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說道:“小昭,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小昭側開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

    謝遜歎道:“黛绮絲有女如此,不負了紫衫龍王一世英名。

    無忌,咱們過去罷。

    ”說着躍入小船,接着周芷若抱起殷離,跳了過去,張無忌也抱着趙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劃向大艦。

    離大艦尚有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衆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帶着各人入艙換去濕衣。

    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着不少珍物,剛抹幹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

    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

    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褲,一件長袍,說道:“公子,我服侍你換衣。

    ”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昭,你已是總教的教主,說來我還是你的屬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這是最後的一次。

    此後咱們東西相隔萬裡,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

    ”張無忌黯然神傷,隻得任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鈕,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頭發。

    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将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裡。

    小昭“嘤”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

    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騙于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麼好。

    ” 小昭将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公子,我從前确是騙過你的。

    我媽本是總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

    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

    我媽媽自知罪重,将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

    公子,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

    但在我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

    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隻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

    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你也應允過我的,是不是?”張無忌點了點頭,抱着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

    她溫軟的嘴唇上沾着淚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澀。

    小昭又道:“我記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于你。

    若非今日山窮水盡,我決計不會洩露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

    ” 小昭幽幽的道:“我年幼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裝成一個好醜樣的老太婆。

    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養在别人家裡,隔一兩年才來瞧我一次,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甚麼幹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

    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别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

    ”說到這裡,她雙頰紅暈如火。

     張無忌隻覺得抱在懷裡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绮絲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便是送了張公子的性命。

    ” 小昭身子一顫,跳了起來,說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記着我。

    殷姑娘随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張無忌低聲道:“咱們殺将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 小昭凄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乖了,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劍相加。

    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

    ”說着打開了艙門。

    隻見黛绮絲站在門口,兩個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

    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終不離黛绮絲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闆,張無忌跟随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劍相脅。

    小昭說道:“公子,這裡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替殷姑娘敷治。

    ”說着用波斯語吩咐了幾句。

    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别過。

    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甯,諸事順遂。

    ”說着聲音又哽咽了。

    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

    ”小昭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

    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

    小昭将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凄然一笑,舉手作别。

    張無忌不知說甚麼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

    隻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号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

    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着。

     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于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