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易寒強敵膽,難解女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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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順着這字筆劃中的凹處寫去,彎彎曲曲的是個篆文。

    他不識得篆字,悄聲問道:“甚麼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

    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說是個“賜”字。

    上面是個“公”字,再上是個“國”字,最後一字筆劃極多,青青說是“魏”字。

    袁承志心中将這五字自上而下的連接起來,竟是“魏國公賜第”。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豈知就是對方的大營所在,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這幾個字字迹斑剝,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軍後人将宅子出賣了,數代之後,輾轉易手,再也無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覺頭頸中癢癢的,原來是青青在呵氣,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樂極忘形。

    袁承志頭一縮,低聲喝道:“别頑皮!”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說道:“走吧!”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時已是四更時分,青青點亮蠟燭。

    袁承志取出信件,揀了兩通顔色黃舊的信來,抽出一看,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台的謝函。

    青青笑道:“你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麼來謝你?”袁承志愕然道:“甚麼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禮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細細看了兩通書信,說道:“那焦公禮說的确是句句真話,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何況其中還有二師哥的弟子。

    ”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個飛天魔女倒很美啊。

    ”袁承志道:“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當,毫沒來由把人家一條臂膀卸了下來。

    ”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

    我要焦姑娘到這裡來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

    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隙,那就對不起師父養育之恩了。

    ”青青見他神色肅然,不敢再開玩笑。

     袁承志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一看,不覺大怒,叫道:“你看。

    ”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也是雍容自若,這時忽見他滿臉脹得通紅,額頭上一條青筋猛凸起來,不禁吓了一跳,忙接過來看。

    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衮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後,乘機奪過金龍幫來,先在江南樹立勢力,刺探消息,聯絡江湖好漢,待清兵大舉入關之時,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内應。

    信末蓋了兩個大大的朱印,上面一個是“大清睿親王”五字隸文,下面是“多爾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時呆住了說不出話,越想越怒,就要扯信。

    袁承志一把搶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時醒悟,道:“不錯,這是天大的證據。

    ”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這兩封信後,幹麼不馬上毀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們要用來挾制闵子華!”袁承志道:“定是這樣。

    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後,就此袖手不管。

    哪知這中間另有這樣一個大奸謀。

    别說得罪二師哥,再大的來頭,我也不怕!”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說道:“咱們當然要管,就算二師哥告到你師父那裡,他老人家也一定說是你對……咱們去請你那大師哥來,要他用鐵算盤來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還是你二師哥有理。

    ”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

    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

    ”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後坐在床上打坐,調勻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運行一遍,從小腹下直暖上來,自覺近來功力精進,頗為欣慰。

     下得床來,見桌上放了兩碗豆漿,還有一碟大餅油條。

    忽聽青青嘻嘻一笑,從門後鑽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嗎?”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 兩人剛吃完早點,店小二引了一個人進來,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這兩位吧?問你找姓甚麼的,又說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一看,這人正是焦姑娘。

    她等店小二一出門,立時拜倒。

    袁承志連忙還禮。

    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來。

    焦姑娘見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他們有救父之恩,不便掙脫,過了一會,才輕輕縮手。

    青青道:“焦姑娘,你叫甚麼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兒。

    兩位貴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兇得很,不許我說,你問他吧。

    ”焦宛兒知是說笑,微微一笑,随即斂容說道:“兩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難報。

    ”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輩,俠義高風,令人十分欽佩。

    晚輩稍效微勞,份所當為,何足挂齒?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請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

    這裡有兩包東西,請你交給令尊。

    在緊急關頭當衆開啟,必有奇效。

    這兩包東西事關重大,須防有人半路劫奪。

    ”焦宛兒見一個長長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卻是輕輕的一個小包,雙手接過,又再拜謝。

    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們暗中随後保護,别讓壞蛋奪回去。

    ”帶上房門出去,隻見焦宛兒坐在客廳之中。

    兩人疾忙縮身,微覺奇怪,不知她何以還在客店逗留。

    隻聽焦宛兒朗聲說道:“叫掌櫃的來。

    金龍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說甚麼?”青青低聲道:“多半是他們幫裡的切口。

    ”那店小二本來盛氣淩人,聽得這話,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應:“是,是。

    ”掌櫃過來,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甚麼吩咐,小的馬上去辦。

    ”焦宛兒道:“我是焦大姑娘。

    你到我家去,說我有要事,請師哥們都來。

    ”那掌櫃聽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騎上快馬,親自馳去。

    隻一頓飯功夫,店外湧進二十多名武師來,手中都拿了兵刃,擁着焦宛兒去了。

    袁承志道:“金龍幫在這裡好大的聲勢。

    咱們不必跟去了,待會到焦家吃酒去吧。

    ”兩人閑談一會,午時将到,慢慢踱到焦府,隻見客人正在陸續進去。

    袁承志和青青随衆入内。

    走到門口,焦公禮和兩人相互一揖,他隻道這兩人是對方的門徒小輩,也不在意。

    等客人到齊,開出席來,一番勢派,與闵子華請客時又自不同。

    金龍幫财雄勢大,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繡金紅披,席上細瓷牙筷,菜肴精緻異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廚,酒壺中斟出來的都是胭脂般的陳年紹酒。

     闵子華和十力大師、鄭起雲、昆侖派名宿張心一、梅劍和、萬裡風、孫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劄親自相陪,殷勤勸酒。

    梅劍和等卻不飲酒,隻瞧着闵子華的臉色。

    闵子華突然提起酒杯,擲在地下,啪的一聲,登時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們,都賞臉到這裡來啦。

    我的殺兄之仇如何了結,你自己說吧。

    ” 他開門見山的提了出來,焦公禮一時倒感難以回答。

    他大弟子吳平站了起來,說道:“闵二爺,你那兄長見色起意,敗壞武林中的規矩,我師父……”他話未說完,蓦地裡一股勁風射向面門,急忙低頭,登的一聲,一枚五寸長的三角鋼釘釘在桌面。

    吳平見這鋼釘是孫仲君所發,怒氣勃發,當即拔出單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羅師弟,傷了他的臂膀,你這婆娘還想害人!”撲上去就要和她厮殺。

    焦公禮急忙喝止,斥道:“貴賓面前,不得無禮。

    ”轉頭向孫仲君笑道:“孫姑娘是華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見識……”闵子華紅了眼,抓起一雙筷子,對準焦公禮眼中擲去,喝道:“今日跟你這老賊拚了。

    ”焦公禮也伸出筷子,輕輕夾住迎面飛來的兩支筷子,放在桌上,說道:“闵二爺怎地偌大火氣,有話慢慢好說。

    來人哪,給闵二爺拿雙幹淨筷子來。

    ”闵二爺見他武功了得,暗暗吃驚,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喪他手。

    ”梅劍和見闵子華輸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禮手膀,說道:“焦幫主好本事,咱哥兒倆親近親近。

    ”焦公禮見他手掌來得好快,身子略偏,竄了開去。

    梅劍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聲,椅背上橫木登時斷了。

     焦公禮見對方越逼越緊,闵方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這邊的幫衆門徒也都嚴行戒備,雙方群毆一觸即發,而那金蛇郎君還沒有到來解圍,眼見情勢危急,雙方一動上手,那就不知要傷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兒使個眼色。

    焦宛兒捧着那兩個包裹,早已心急異常,見到父親眼色,立即打開長形包裹,隻見包裹是一柄長劍,托過來放在父親面前。

    焦公禮見了那劍,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孫仲君已見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搶過去一把抓起,罵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槍的比拚一場。

    偷人東西,算甚麼英雄好漢?”焦公禮愕然不解,孫仲君跨上兩步,劍尖青光閃閃,向他胸口疾刺過去。

    袁承志讓焦公禮交還孫仲君的長劍,隻道她體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從中出力調解息争,哪知她竟是如此橫蠻,心下甚是惱怒。

     焦公禮見對方劍招狠辣,疾退兩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鐵刀遞了上來。

    焦公禮接在手中,并不還招。

    但孫仲君出手甚快,一劍刺空,跟着一招“行雲流水”,劍尖抖動,又刺向他咽喉。

    焦公禮再不招架,不免命喪劍底,隻得掄折鐵刀使招“長空落雁”,對準她劍身砍落。

    孫仲君劍身一沉,似是避開他這一刀,哪知沉到下盤,突然迅如閃電的翻将上來,急刺對方小腹。

    這招快極準極,饒是焦公禮在這把折鐵刀上沉浸數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忙中縱身躍起,從旁人頭頂竄了出去,這才避過了長劍破腹之厄,但嗤的一聲,大腿旁的褲腳終于被劍尖劃破。

     他心中暗叫:“好險!”回頭瞧她是否繼續追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過望,但見女兒手中托着的,正是給太白三英騙去的那兩封信。

    這時他兩名徒弟已揮刀把孫仲君攔住。

    兩人深恨她壞了羅師哥的手膀,刀風虎虎,舍命相撲。

    孫仲君嘴角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裡,右手長劍随手揮舞,登時便把這兩個大漢逼得手忙腳亂,團團亂轉。

    焦公禮接過信來,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話說。

    ”兩名徒弟聽得師父喝叫,忙收刀退下。

    一個退得稍慢,砰的一聲,胸口被孫仲君踢了一腳,連退數步,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臉色立轉慘白。

     焦公禮向孫仲君瞧了一眼,強抑怒氣,叫道:“各位朋友,請聽我說一句話!”大廳中本已十分混亂,當下慢慢靜了下來。

    焦公禮道:“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長,不錯,他兄長闵子葉是我殺的!”大廳中一時寂靜無聲。

     闵子華嗚咽道:“欠債還錢,殺人抵命。

    ”闵方武師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錯,殺人抵命!十條命抵一條。

    ”“焦公禮,你自己了斷吧!” 焦公禮待人聲稍靜,朗聲道:“這裡有兩封信,要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

    要是這幾位前輩看信之後,說焦某該當抵命,焦某立即當場自刎,皺一下眉頭都不算好漢。

    ”衆人好奇心起,紛紛要上來看信。

    焦公禮道:“慢來。

    請闵二爺推三位前輩先看。

    ”闵子華不知信中寫的是甚麼,叫道:“好,那麼請十力大師、鄭島主、梅大哥三位看吧。

    ”三人接過信來,一起湊在桌邊,低聲念了起來。

    太白三英鐵青着臉,在一旁竊竊私議。

     十力大師第一個看完了信,說道:“依老衲之見,闵二爺還是捐棄前嫌,化敵為友吧!”他在武林中聲望極高,武功見識,衆人素來欽服,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愕然。

    闵子華接過信來,先看張寨主的伏辯,張寨主文理不通,别字連篇,看來還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謝函,那卻是叙事明晰、文詞流暢之作,隻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突然之間,心頭許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來跟我說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龍幫焦公禮。

    我邀衆位師哥助我報仇,大家卻都推三阻四。

    水雲大師哥又說要等尋到師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

    衆師哥向來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沒同門義氣?隻有洞玄師弟一人,才陪我前來。

    我仙都派人多勢衆,遇上這等大事,本門的人卻不出頭,迫得我隻好去邀外人相助,實在太不成話。

    原來我哥哥當年幹下了這等見不得人面之事。

    衆位師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卻又怕掃了我臉面,就此往失蹤多年的師父頭上一推,隻洞玄師弟年輕不知……”忽聽梅劍和叫道:“這是假造的,想騙誰呀?”伸手搶過兩信,扯得粉碎。

    焦公禮萬料不到他竟會在衆目睽睽之下扯碎了兩通書信,這一來,他倚為護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臉皮紫脹,大喝:“姓梅的,你要臉不要?” 梅劍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誰不要臉?害了人家兄長,還假造幾封狗屁不通的書信來冤枉死人,明知死無對證,任由你撒個漫天大謊。

    這樣子的信哪,我關上了門,一天可以寫一百封。

    我馬上就寫給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師無惡不作,冤枉鄭島主殺了闵二哥的兄長,那樣的信我都會寫。

    ”十力大師與鄭起雲本覺闵子華理屈,聽梅劍和一說,又是躊躇起來,不知這兩封書信到底是真是假,兩人面面相觑,難以委決。

    吳平見師父如此受人欺辱,氣得滿臉通紅,撲地跳出,揮刀向梅劍和砍去。

    梅劍和身子微側,已拔劍在手。

    白光閃動,吳平狂叫一聲,單刀脫手,梅劍和的劍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爺就饒你一條小命!”吳平連退三步,但敵人劍尖始終不離喉口。

    梅劍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吳平道:“你刺吧,婆婆媽媽幹甚麼?” 焦門弟子各執兵刃,搶到廳中。

    闵方武師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輩也紛紛抽出兵器,分别邀鬥,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

    焦公禮躍上椅子,大聲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鐵刀橫在喉頭,叫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今日給闵子葉抵命便了。

    徒兒們快給我退下。

    ” 衆門徒依言退開,慘然望着師父。

     焦宛兒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說會來救你的呀!”焦公禮取出信封,扯出一張白紙,向人群招了幾招。

    衆人見紙上畫着一柄怪劍,都不知是何用意,隻聽他高聲叫道:“金蛇大俠,你來遲一步了!”舉刀就往脖子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