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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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艘大船從不遠處傲然飄過…… 她的翰成哥眼見又成了冷冰冰的慧忍和尚,他親愛的神情也開始凝固成了佛堂中的石像…… 她突然覺得心痛如裂! 她似乎看見自己正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中沉浮、墜落,苦澀的海水大口大口地湧入她的口中…… 慧忍冷靜而凄苦地扶着她:“公主,恕慧忍一身不能兩全,因而不敢領受公主這份深情厚義,你我……留待來世再聚吧……” 公主流淚嗚咽道:“不要!翰成哥,此生便可相聚,為何偏要讓我等到來生?” 慧忍流淚道:“公主,慧忍能有今日,全憑佛門和師恩,如今慧忍豈敢出爾反爾、背棄師門道,為天下人恥笑?公主,個人私情畢竟小事,佛門大義卻是大計啊,慧忍無法不委屈你啊。

    ” 賀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串,淚流滿面地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個和尚說的話,竟然和我父皇的話如出一轍?你的佛法無邊,父皇的王權至尊,其實都足以成全我一個小女子這點可憐的願望的。

    可是你們為什麼偏偏都不肯成全我,反倒不約而同說什麼大義大義,都要來斷送我的幸福呢?” 慧忍無言可辯,阖目持号、不忍再看賀公主那張絕望的臉。

     賀公主不管不顧地撲過來,雙臂死死地重新蛇纏着慧忍的身子:“我再也不管你們的什麼王權大業、什麼佛法神聖了,我隻要你……” 慧忍紋絲不動地默默合十持号,五内卻猶如寸腸九折。

    他似乎看到無數凄苦衆生和自己一起沉浮颠宕于茫無邊際的苦海。

    他覺得自己被苦水淹得要瘋狂了…… 蓦地,他望見達摩祖師的身影踏一莖五葉之葦救渡衆生而去,大禅師清瘦的身影踏一片殘瓦救渡衆生而去……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纏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開,絕然而去。

     當他轉身的同時,慧忍清楚地聽見自己和公主兩個生在一起的心,在無聲的巨響中被什麼撕裂開來。

     血恣意迸濺着,驟然染紅了他的眼睛,也染紅了冷冷的清月和草林夜色…… 他轉過臉去,望着賀公主的背影拖着一路長長的血痕和暈光蹒跚遠去那時,痛絕萬分地大叫了一聲“公主——”,同時朝着公主離去的方向訇然跪倒。

     可是,他發覺自己的嗓子突然谙啞,竟然發不出半些聲音了…… 賀公主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寝宮後,猶不知此身是在夜夢中,還是幻思裡? 窗外,一抹清銀的月光輕瀉到琴台上。

    賀公主淚眼朦胧地來在琴旁,撫弦輕撥,一縷憂傷的悲音即刻萦徊于清寂的山寺禅林。

     殿外的青磚平台上,一地的月光和着殘花搖搖曳曳,似離魂遊魄在戚戚慘慘、飄飄蕩蕩。

    花事将了的季節,溶溶斜移的月影下,散着淡淡清芬的梨花随着每一陣琴律和清風的掠過,都會驚落得滿天花瓣兒拂揚飄飛,墜落于廊下窗台,飄過窗棂,跌落于铮咚顫動的琴弦和琴台上…… 蓦地,窗外樹叢中砉然驚飛了一對栖息的烏鵲,想是它們不忍再聽這凄涼悲音…… 賀公主心涼如冰,任憑雨似的淚珠整整落了一夜,恍惚如夢中,又見殘月西墜、晚風蕭瑟,直聽樵樓報得四更之後才昏昏入夢… 這一晚,慧忍通夜未眠—— 心碎魂傷、腸斷肝裂的痛楚也不過如此! 他趺跏打坐在林中,祈求得到解脫:“佛祖,請你為弟子和賀公主一齊驅除凡塵之痛,摒卻無明幻相和癡妄之火,超度我們的靈魂和身心止息劇痛,終得安甯和清靜吧……” 一想到公主那雙絕望如垂死者的眸子,他再也無法遏止地泗涕迸濺起來。

     他為自己給公主釀成的這份劇痛而痛悲着。

     慧忍常想,這份痛楚如此難耐,他反倒希望公主真的能遁入佛教,在禅悟和修持中最終忘卻執妄之痛。

     可是他無法騙自己:漫說是公主,就算出家修行多年、曆遍榮辱沉浮的自己,又親聆大禅師佛法教誨多年的自己,又真的不再有痛苦的感覺了麼? 禅悟的過程,其實恰是無明的凡身肉體于紅塵苦海中掙紮的過程,是凡心凡體曆經五苦之痛和煉獄之火的過程。

    向佛修持者,倒像煉鋼一般,要把自己一身的俗苦俗欲放在烈焰中燒紅,加速痛楚的體驗,一次又一次地忍受淬火時酷熱之汽的灼蒸,然後再漸漸感受佛之清水的冰鎮,最終才能達到不知痛為何物,甚或以痛為樂的圓融和無我之境…… 慧忍不敢再在宮中久停,因見宣帝的情形雖不能好利索,一時卻也無礙時,便用嵩山松蘿子、少室連翹等十幾味草藥為宣帝事先配好了十幾副安神清熱的藥,以備煎用。

    以少林寺近日要舉辦一次重要法事為由,向宣帝辭行。

     宣帝因病痛氣虛之故,這段日子在宮中朝夕相處,憑慧忍的超然世外,閑靜下來兩人談禅議世、對弈說兵,對宣帝身心躁動倒也有些清涼溫潤。

     因慧忍要回寺做法事,所以也不好不放他回去看看。

    便将突厥人朝貢大周的一匹汗血寶馬賜予慧忍做座騎,又親自送出城門,握着慧忍的手反複叮囑“早去早回”,慧忍應允後,才放他縱馬而去,目送慧忍的身影消失于嵩洛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