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醒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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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醒敗類 兩決疑假兒再反真 三滅相真金亦是假 詩曰: 無相之中相忽生,非非是是幾回争。

     到頭有相歸無相,笑殺貪人夢未醒。

     此四句乃惺禅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凡事休要着相。

    大抵若相的人,都為着貪嗔癡三字。

    貪嗔總謂之癡,嗔癡總由于貪。

    貪人之财是貪,貪天之福亦是貪。

    貪而不得,因而生嗔。

     嗔人是癡,嗔天尤癡。

    究竟有定者不可冒,無定者不可執。

    知其有定,貪他做什麼?知其無定,又貪他做什麼?如今待在下說一段醒貪的話文,與衆位聽!話說後五代周世宗時,河南歸德府城中有一個人,姓紀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

    渾家強氏,性甚嫉鮅,不容丈夫蓄妾。

    隻有一個婢子,名喚宜男,年已十六,頗有幾分姿色。

    強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許她梳好頭,裹小腳。

    又提防嚴密,一毫也不肯放空。

    紀衍祚有個侄兒叫做紀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紀衍祀所生。

    此人幼為父母嬌養,不事生理,終日嫖賭,十分無賴。

    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發管他不下。

    其妻陳氏,有些衣飾之類,也都被他蕩盡了。

    虧得他丈人陳仁甫收拾女兒回去,養在家裡。

    紀衍祚見侄兒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種,便把立侄為嗣的念頭灰冷了。

    哪知望洪見叔父無子,私心觊觎他的家産,隻道叔父不看顧他,屢次來要長要短。

    及至衍祚資助他些東西,又随手而盡,填不滿他的欲壑,誅求無厭。

    強氏因對丈夫說道:“隻為你沒有兒子,故常受侄兒的氣。

    我前年為欲求子,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的香願,不曾還得。

    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願,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燒香,原非婦人所宜。

    況又遠出,殊為不便。

    你若要求子,隻在家中供養佛像,朝夕頂禮便了!”強氏聽了這話,便要丈夫供起佛像來。

    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将銅來鑄,又要放些金子在内,鑄一尊滲金的銅佛,以為恭敬。

    衍祚依她言語,将好銅十餘斤,再加黃金數兩在内,尋一個高手的鑄銅匠人叫做容三,喚他到家鑄就一尊滲金銅的佛像,其好似純金的一般光彩奪目。

    強氏把來供在一間潔淨房内,終日焚香禮拜,祈求子嗣。

     看看将及一年,并沒有生子的消息。

    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裡便暗暗看中了宜男這丫頭。

    她雖不梳頭,不纏腳,然隻要她的下頭,哪管她的上頭;隻要她的坐腳,哪管她的走腳。

    常言道:“隻有千人做賊,沒有千人防賊。

    ”恁你渾家拘管得緊,衍祚卻等強氏夜間睡着了,私去與宜男勾搭。

    正是: 任你河東吼獅子,哪知座下走青鸾。

     從來懼内的半夜裡私偷丫鬟,其舉足動步,都有個名号:初時伏在枕上聽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聽冰”;及聽得妻子睡熟,從被窩中輕輕脫身而出,叫做“金蟬脫殼”;黑暗裡坐在床沿上,把兩腳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滄浪濯足”;行走時恐暗中觸着了物件,把兩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撫琴”;到得丫鬟卧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聲,叫做“啞子相打”;恐妻子醒來知覺,疾忙了事,叫做“蜻蜒點水”;回到妻子床上,依着輕輕鑽入被窩,叫做“金蛇歸穴”。

     閑話休提,且說紀祚衍雖然偷得宜男,卻是驚心動膽,不能舒暢。

    正想要覓個空兒,與她偷一個暢快的,恰好遇着個機會。

    原來強氏因持齋奉佛,有個尼姑常來走動。

    那尼姑俗家姓畢,法名五空,其庵院與城南隆興寺相近,因與寺中一個和尚相熟。

    這隆興寺中有兩個住持:一名靜修,一名惠普。

    靜修深明禅理,不喜熱鬧,常閉關靜坐。

    惠普卻弄虛頭,講經說法,笑虛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家富戶說化女人布施作緣。

    因此五空也來勸強氏去聽經。

    是時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觀音大士誕辰,寺中加倍熱鬧。

    強氏打點要去随喜。

    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燒香的,卻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強氏出外去了,做些勾當,便不阻當她。

    隻預先一日,私囑宜男,教她推說腹痛,睡倒了。

    至次日,強氏見宜男抱病,不能跟随,便隻帶家人喜祥夫婦跟去,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小厮興兒,與宜男看家。

    衍祚初時也随着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東女西,分開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講經。

     衍祚便捉空從人叢裡閃将歸來,與宜男歡會一番,了其心願。

    但見: 老婆入寺,為看清淨道場;丈夫歸家,也是極樂世界。

    一個化比丘身,對世尊五體投地;一個現歡喜相,把丫鬟兩腳朝天。

    從前黑夜中,匆忙勾當,隻片時雨散雲收;如今白日裡,仔細端詳,好一歇枝搖葉擺。

    向怪作惡的龜山水母,并不放半點兒松;何幸好善的獅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兒空。

    仗彼觀音力,勾住了羅刹夜叉;多賴普門息,作成了高唐巫峽。

    一向妻子坐繡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誦了怕婆經;今日老荊入佛寺聽經,恰似代侍兒念了和合咒。

    全虧我佛開方便,果然菩薩會慈悲。

     衍祚了事之後,喚過小厮興兒來,吩咐道:“大娘歸時,切不可說我曾來家!”吩咐畢,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着強氏轎子,一同回來。

    強氏并不曉得丈夫方才的勾當。

    哪知宜男此會已得了身孕,過了月餘,但覺眉低眼慢。

    強氏見得有些跷蹊,便将宜男拷問起來。

    宜男隻得吐出實情。

    強氏十分惱怒,與丈夫厮鬧。

    衍祚懼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後被逼問不過,隻得承認了。

    強氏捶台拍桌,大哭大罵,要把宜男賣出去。

    正是: 夫人會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強氏自此每日辱罵宜男,準準地鬧了一兩個月。

    一日走進佛堂燒香,卻對着這尊銅佛像,狠狠地數說道:“佛也是不靈的。

    我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與這賤碑,卻不枉受我這幾時香火了!”一頭拜,一頭隻顧把佛來埋怨。

     卻也作怪,強氏那日說了這幾句,到明日再進佛堂燒香時,供桌上早不見了這尊銅佛。

    強氏吃了一驚,料必被人盜去。

    家中隻有喜祥夫婦并興兒、宜男四個人,強氏卻要把這盜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發她出去。

    宜男哪裡肯招承,強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卻早有人來報銅佛的下落了。

    那報事的乃是本城富戶畢員外的家人,叫做吉福。

    原來這尊銅佛在畢員外家裡。

    你道是哪個盜去的?卻就是喜祥這厮盜去的。

    他聞得主母對着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将銅佛偷了,明早拿到畢員外家去賣了十兩銀子。

    這畢員外叫做畢思複,為人最是貪财。

    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聽得姑娘說:“紀家有個滲金的銅佛,鑄得十分一精一美。

    ”今恰遇喜祥盜将來賣與他,他便把賤價得了。

     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來賣的,要分他一兩銀子,喜祥不肯,吉福懷恨,因此到紀家報信。

    及至紀衍祚問他盜佛的是誰?吉福卻又不肯實說。

    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隻因喜祥是妻子的從嫁家人,妻子任之為心腹,每事護短,故不敢十分盤問。

    隻将五錢銀子,與吉福做了賞錢。

    再将銀十兩,就差喜樣到畢家去贖。

     吉福又私囑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說你出來,你見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說是我來報信的。

    ”喜祥應諾。

    見了畢思複,隻說家中追究得緊,故此将銀來贖。

    畢思複正貪這尊滲金銅佛買得便宜,不舍得與他贖去。

    心生一計,隻推銀色不足,要他去增補,卻私與吉福商量,連夜喚那鑄佛匠人容三到家,許他重賞,教他這樣鑄成一尊純銅佛像,要與滲金的一般無二。

    紀家補銀來贖時,又推員外不在家,一連捺遲了好幾日,直等容三鑄假像來搠換了,然後與他贖去。

    那真的卻把來自己供養。

    正是: 貪金暗把奸謀使,奉佛全無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強氏見佛已贖還,那盜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卻隻是容她不得,終日尋鬧,非打即罵。

    衍祚看了這般光景,料道宜男難以容身,私與喜祥計議,要挽一個人來讨她去暗地養在外宅。

    哪知喜祥這奴才倒把主人的話,一五一十都對主母說了。

    強氏大怒,問喜祥道:“這老無恥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對付他?”喜祥獻計道:“主母要賣這丫頭,不可賣與小家,恐主人要去贖;須賣與豪門貴宅,贖不得的去處,方杜絕了主人的念頭。

    ”強氏聽計,便教囑咐媒婆,尋個售主。

    過了幾日,尼姑五空聞知這消息,特來做媒,要說與侄兒畢思複為妾。

    原來畢思複也是中年無子,他的妻子單氏極是賢淑,見丈夫無子,要替他納個偏房。

    五空因此來說合。

    強氏巴不得宜男離眼,身價多少也不論,但恐丈夫私自去贖了。

    五空道:“這不消慮得。

    我家侄兒曾做過本城呼延府尉的幹兒,今在你官人面前,隻說是呼延府裡讨去便了。

    ”強氏尚在猶豫,五空曉得強氏極聽喜祥言語的,便私許了喜祥二兩銀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

    乘衍祚下鄉收麥不在家中,強氏竟收了畢家銀十六兩,叫他即日把轎來擡了宜男去。

    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卻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師父來說合,讨你出去,私自另住。

    ”宜男信以為然,恁他們簇擁上轎,擡往畢家去了。

    衍祚歸家,不見了宜男,問喜祥時,隻說呼延府中讨去了。

    衍祚不勝懊恨,又懼怕老婆,不敢說什麼,唯有仰天長歎而已!正是: 侯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