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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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兒并未以私廢公。

    再說,叔父當年不是也和李靖稱兄道弟的麼?” “放肆!”用力一拍桌子,咄苾叱道。

     “叔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什缽苾擡起頭來:“我大小也是個可汗,雖然隻不過是叔父照顧族人的面子封的。

    叔父,我也有我的想法——咱們停戰吧。

    漢人和我們風俗不同,就算占領了他們的土地,大家也不想管理啊。

    咱們已經拿的夠多了,大家都不想打仗了,就這些金銀,能讓咱們過好日子了……您不能總是為了自己的仇恨老是讓我們去賣命啊,朵爾丹娜畢竟已經死了二十年了!” “住口!朵爾丹娜也是你叫的!”咄苾随手摘下皮鞭,沒頭沒腦地抽了過去,什缽苾的臉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一見咄苾發怒,什缽苾不敢再說,低下頭去。

     咄苾提着馬鞭,邊抽邊罵:“不成器的東西,一點也不想着居安思危!你這個畜生還沒吃過漢人的苦吧?我告訴你,漢人全是豬狗,我們強大了,他們就稱臣納貢,但他們一旦強大,會把我們啃的骨頭也不剩!漢人人口比我們多了十倍,财力比我們雄厚十倍,這一點點金銀對他們來說算個屁啊?等他們緩過氣來,你以為李世民還會讓我們過好日子?” “出去!”咄苾怒吼:“全都給我滾!” 什缽苾一點可汗的氣度也沒有,連忙倒退着下去,左右群臣也面如土色,紛紛退下。

    一直到離開大殿,才議論紛紛。

     隻有殿角的一個人影,恭敬而毫不畏懼的站着。

     “你怎麼不走?”咄苾洩了口氣。

    在突厥,疊羅施是唯一可以強硬地與他對話的人,或許因為他們本就有着同樣的感情,有着别人所達不到的默契。

     “阿爹——”比起什缽苾,疊羅施顯得極是文秀,倒和那個新登基的李世民有幾分相似。

    他擡頭道:“你這樣失态,會失去民心的。

    你還記得麼?當年爹娘大婚的時候,大家多麼狂熱的支持你,突厥人由衷的高興和感激!什缽苾說的話其實很有煽動性,大家都希望可以走向富強,不是戰亂。

    您就沒有發現——現在他們有多怕您?” “不僅僅是怕我吧!”咄苾自嘲地笑笑:“還恨我,是不是?疊羅施,你也是身經百戰的男人,你說,如果我休戰,李世民會不會動手?” 疊羅施不語了,在渭水橋北與李世民會盟時,他幾乎被李世民的殺氣壓倒,那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微笑下藏着必殺的決心。

    “那麼,父親!上次那麼好的機會你為什麼要錯過?我們為什麼要在長安城外四十裡退兵?”疊羅施激動了,作為一個軍事将領,他知道,放棄機會通常就等于自殺。

     咄苾輕輕摸出一卷白絹,扔給疊羅施。

     白絹上是四個大字,勁秀飄逸。

     “達達敏爾。

    ” “達達敏爾,不是那個妹妹的名字麼?”疊羅施驚叫:“不可能,妹妹不是胎死腹中了麼?” “這是李靖的字迹”,咄苾站了起來,踱了幾步:“達達敏爾這個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靖……他怎麼會知道?” 疊羅施已經明白:“難道……李靖救你以前見過阿媽?他的意思是妹妹還活着?” 咄苾似乎是在記憶中搜索片斷,緩緩道:“境内連年災荒,牲畜死傷無數。

    我們突厥曆來容易分裂,我若不用強權壓着,恐怕今天的統一早就瓦解了。

    薛延陀的酋長夷男處心積慮想着謀反,什缽苾又不甘于屈居在我之下……我三十年來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犧牲才換來今日的突厥,孩子,你明白麼?” 疊羅施連忙點頭:“孩兒明白……” 咄苾狠狠将白絹一錯,在手中變成了片片蝴蝶,怒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錯過了一次多好的機會!隻是我女兒如果有一線希望活着,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輕舉妄動!我何嘗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但有個萬一……你讓我怎麼去見朵爾丹娜?” 疊羅施拈起一片白絹的碎片,傻傻道:“妹妹還活着?我還有個妹妹?” 咄苾似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麼,自言自語道:“那些柳樹若是沒砍,恐怕有一抱粗了……” 咄苾的擔心是有遠見的,一直到武則天時期,突厥第三次複國,成為一個一統東西、地跨萬裡的大帝國,疆域一直達到裡海東岸。

    那樣的一個強權政治,依然因為内亂而土崩瓦解。

    所謂禍起于蕭牆之内,恐怕是不變的鐵律吧。

     公元六百二十七年,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屬部脫離突厥的統治,突利可汗一意孤行,前往鎮壓,一敗塗地。

     咄苾大為震怒,當年他即位之時,即使是阿達裡和蘇察的舊部,也早已認定了他是突厥唯一的可汗。

    但是還是有長老認為疊羅施身份不明,不适合王子的人選。

    為了平定衆人,穩定軍心,咄苾才破例什缽苾為可汗,并将半壁江山交給他。

     但是,什缽苾似乎繼承了其父的遺風,軍事上用兵不善,短于謀略;政治上怯懦自私,淺見薄識。

    終日隻想着争權奪利,欲與咄苾分庭抗禮,甚至取而代之。

     平叛之事,咄苾本已交給疊羅施,什缽苾卻陰森森地加上一句:“想不到我父子兩代人,都隻不過可汗的傀儡而已……”咄苾無奈之下,加上此戰勝算極大,索性令他出征。

    現如今,悔之莫及。

     咄苾本來要将什缽苾斬首示衆,被衆人勸阻,隻責打他五十軍棍。

    而什缽苾貴為可汗,哪裡受得了這般恥辱,索性上表唐室,請求入朝。

     這一來,天下大亂。

    北方諸部共同推舉薛延陀酋長夷男為可汗。

    但咄苾聲威實在太響,夷男震于他的英名,不敢接受稱号。

    李世民得聞,趁機下旨冊封夷男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下定決心,遣使入貢,為唐屬國。

     自此,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羅、仆骨、霫等部擁立薛延陀,自立為漠北大國。

     六百二十九,突利可汗入朝。

     李世民大喜,他見與突厥決戰時機已成熟。

    下令分兵六路,李靖、李勣、柴紹、李道宗、衛孝節、薛萬徹等六員大将各率一路,統一受李靖調度指揮。

     至此,戰争一觸即發。

     (二)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唐·李白《長相思》 貞觀九年。

    春。

     年輕的唐皇伏在禦花園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張詳盡的突厥地圖。

     “這個咄苾,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筆在地圖上找不到一處缺口,贊歎道。

     “哈哈!原來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個清脆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闖入他耳朵裡。

     “什麼人?”李世民随手将朱筆當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筆上居然帶着隐隐的風雷聲。

     “啄”的一聲輕響,朱筆已經飛回,筆身上釘着一枝七寸長的短劍,晶瑩如玉,青光流轉。

    那朱筆才多粗?短劍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筆管上,這一手準頭也當真難得。

     衛兵們一下全圍了上來,大喊着“抓刺客”,将皇上護在中心。

    圍牆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輕飄飄落下,手中握着一枝垂柳,顯然是從禦花園裡剛剛摘下。

     随着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長長的碧影,如春風拂過,侍衛們手中的刀劍紛紛被卷下。

    看着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帶不悅,沉聲道:“淩煙郡主,你如此驚駕,意欲何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尴尬,連忙跪倒在地,口稱萬歲:“臣女雁青拜見皇上。

    ” 李世民揮揮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衛們才赧顔退下。

    他轉過頭,似乎不知怎麼發落這個女孩,沒好氣地問:“起來說話,你來這裡做什麼?”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張年輕美麗而滿帶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道:“皇上,雁青實在很想跟随父親上陣殺敵,報效國家,所以出此下策,求萬歲破格恩準。

    ” “胡鬧!”李世民被她這種異想天開的做法氣的不輕:“你一個姑娘家上什麼戰場?” “萬歲——”雁青急道:“雁青自小聽說過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女子怎麼就不能殺敵?我雖然頑劣,也知道國家興亡是大過天的事情。

    雁青既然學了些功夫,就要為大唐效力,驅除胡虜!” 她這番話很有些感動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來。

     雁青的目光裡有了些猶豫,她鼓起勇氣道:“而且,大夫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

    陛下,我不想就這麼來一次人世就走,你讓我去吧。

    雁過留聲,也讓我留下點紀念,好麼?” 李世民無語,這個純潔的象清晨露水一樣的女孩子,是經過了怎樣的考慮,才決定以這樣一種壯烈的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人物,從七年前的第一次見面,這女孩兒就無憂無慮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種大笑對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常常在他面臨最複雜的情形和最陰險的陷阱時肆無忌憚的響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聖恩,加封為淩煙郡主,無論如何你要讓我對得起這個封号啊!” 這女孩子确實長大了,多了些堅毅,也多了些勇氣。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覺到她在手中一顫,卻是堅定的不肯起來。

    李世民最後一次勸道:“你要為國立功,不一定要親自去戰場的……” 雁青低着頭:“我很小的時候就讀到過那些轟轟烈烈的戰鬥,就對大青山有了無盡的向往……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在召喚我,隻覺得一想到草原就熱血沸騰,不去那裡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終于讓步:“不愧是将門虎女啊!你去告訴李靖,就說是我讓你從軍,但是記住不許稱郡主,這于禮不合。

    ” 雁青大喜,點頭。

     李世民又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佩,遞給雁青,笑道:“這個給你,不勒石燕然,不許回來!” 雁青雙手接過玉佩,隻見正面刻着“世民”二字,反面是兩行小篆:天佑麟兒,百厄俱辟。

     這居然是李世民的長命佩玉,雁青感激萬分,捧着玉佩,畢恭畢敬地謝恩。

     “起來吧!”李世民看着她:“朕,等你立功回長安……” 雁青長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腦子閃電般掠過什麼,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經二十歲了!”雁青的聲音帶着哭腔,轉身沖出了禦花園。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臉色變了,他的瞳孔忽然緊縮——丙午年四月,李靖殺向燕雲于賀蘭山下,這才是當時唐軍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轉機。

     “咄苾,向燕雲……難得這個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橋上納币求和的屈辱一幕又曆曆浮現在眼前。

     終于,他看着雁青的背影消失在遠方,他的臉上混合着失去珍寶的痛楚和勝利的喜悅,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雲的女兒,這一仗,我們倒真的赢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來了……” 公元六百三十年,大唐曆史上至關重要的一年。

    李世民加封李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兵事節度全權交付,令他全力迎擊突厥。

     李靖的雙鬓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

    他的對手是對唐用兵三戰全勝的一代天驕,面對他,李靖實在沒有勝算。

    但是當時朝中諸将多敗,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軍的一個,也沒有他推辭的餘地。

    好在身邊多了個不知愁為何物的小丫頭,一路行軍說說笑笑,令他的煩惱頓時減輕了很多。

     李靖也不知道她跟來是福是禍,但既然皇上以帶了口谕,就容不得他違抗。

    隻是——咄苾看見她會怎麼樣呢?他應該會認出她的,認出她以後呢?咄苾的女兒怎麼會落在他手上?咄苾……會怎麼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栗,在賀蘭山絕壁下,咄苾那絕望的複仇的眼神,他沒有一刻忘記過。

     “爹爹,你說我這麼出來,娘會不會想我?” “爹爹,我們還要走多久啊?這馬也太慢了!” “爹爹,我聽說突厥王子疊羅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較量較量。

    你說,我打得過他麼?” 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問題。

     李靖延着最快的道路向前趕,這條路三十年前他也走過一遍,隻不過那一次他躺在馬車裡。

    一直到今天他還是想不通,咄苾是怎麼用了六天就從洛陽趕到這裡。

     李靖紮下大營,他沒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會激怒咄苾。

    天色極好的時候,北眺可以看見陰山的輪廓,那是惡陽嶺,他第一次見到朵爾丹娜的地方。

     我又來了!李靖微帶興奮地想,隻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避難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

     月亮是那種淡金色,斜挂在天外,嘲弄般的看着那些背井離鄉的将士們。

     雖然已快要入夏,但陰山下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

    連日的急行軍讓士卒們的面上紛紛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個個倒在火堆邊,隻想捧着一碗熱騰騰的湯,念叨着家裡的嬌妻,盼着早早回家團聚。

    隻是,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這兩國交兵,又有幾個可以平安回去? 雁青粗粗挽着頭發,端着一碗羊肉湯,小心翼翼送給父親。

     她的腳步在中軍帳外頓住了,帳中傳來了一陣極其低沉悲涼的笛聲。

    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過,但每次都是一見到她就中止了,說是小孩子家不适宜聽這種曲子,殺伐之氣太重,悲則傷身雲雲。

    今天好不容易碰到這個機會,雁青立即凝神屏氣地谛聽。

     她癡癡地立在門外,心神為之一奪,不知不覺,手足已是冰涼。

    曲中竟隐隐有香魂歸去,化為血碧的哀絕。

    聽着聽着,不禁哀從中來,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湯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帳中的笛音随即一停,雁青手扶門前旗鬥,胸口象挨了一記悶棍,當即張口嘔出一口血來。

     她從小到大别說吐血,連受傷流血也是未曾有過。

    雖說一直懷着對死亡的深深恐懼,但“死亡”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也太遙遠,直到看見這口血,才吓得眼淚撲朔朔流了下來。

     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顆“冰魄護心丹”,埋怨道:“這丫頭,不讓你來,你硬是要跟了來,這可怎麼好?” “爹爹……”,雁青為自己的軟弱羞慚不已,擡頭道:“孩兒不會再這樣了,再也不敢這樣了……” 李靖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