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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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就下榻在其中的“清商院”中,倚在他懷裡的是江都才女林清商。

     屋裡燒着四個白銅的大火盆,溫暖如春。

    林清商寬去外衣,隻穿了件齊胸的貼身石榴裙,腰間懸挂着一管青玉笛,愈發顯得柔而不媚,清而不素。

     楊廣斜睨着她,調笑道:“清商,清商,萬花叢中,朕獨取你這一枝梅啊!有你這管箫在,那些女人,嘿嘿,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 林清商笑而不答,隻将一粒粒晶瑩的石榴喂到楊廣口中。

     她玉指纖纖,筍尖兒一樣的白嫩細潤,楊廣一口吃下石榴,也将她的指尖吮在口中,笑道:“給朕吹支曲子,助興!” 林清商解下笛子,嬌聲道:“請萬歲示下曲目。

    ” 楊廣端起杯酒,忽然半真半假地探過身子:“隻要是朕示下的曲目,你……都能奏得?” 林清商面上微微露出自得之色:“臣妾請旨!” 楊廣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麼,中指節在桌面上扣了扣:“給朕吹一曲那個什麼……《哀郢》。

    ” 林清商臉色大變,五年前她在紅拂一曲《哀郢》下敗得無地自容,實在是畢生之恥,不知道今天皇上怎麼一高興,又提了出來。

     “萬歲……”林清商強笑:“那首曲子鬼哭狼嚎的,有什麼好聽?臣妾——” 楊廣的臉色說變就變,一掌拍在桌上,打的杯盤碗盞砰旁掉了一地,狠狠道:“你是不吹還是不會?再敢磨磨蹭蹭的,朕殺了你!” 林清商知道楊廣是個翻臉無情的人,真要惹了他,哪裡顧及半點情面?連忙哆哆嗦嗦,撫笛而奏。

     楊廣的臉色這才慢慢抒展,但又一點點陰霾,隻見他越聽越怒,一巴掌打過去,打得林清商一下跌在地上,笛子也摔得粉碎,罵道:“什麼東西!你吹的是什麼東西!” 林清商雖也一直曲意奉承,但對自己的笛藝還是極為自負,楊廣這句話罵得她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來:“皇上!你嫌奴婢吹得不好,隻管找了那紅拂來啊——” 她一語未畢,楊廣便撲了過來,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叫道:“賤人,賤人!你敢說這種話。

    紅拂,紅拂,你敢跟朕提她!”林清商起初還用力掙紮,很快就不動了。

     楊廣又一巴掌掴去:“還敢裝死!” 林清商沒有反應,隻是眼角緩緩留下一行淚來,洗去了細細一條脂粉,露出了極細的皺紋。

    她再也沒有動彈,沒有呼吸。

     楊廣也是一驚,用力推了推她:“賤人,起來!” 林清商靜靜躺在地上,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

    楊廣又開始暴躁,哐啷抽出佩劍,指着林清商喝斥道:“奴才竟敢抗旨!朕叫你起來!再不動彈,朕殺了你!” 他眼睛血紅,一劍揮下,砍下了林清商的頭顱——一顆極美的頭顱。

     鮮血從斷腔中狂噴出來,楊廣這才冷靜下來,佩劍“當”地落在地上。

    他被自己的狂暴吓了一挑——即使是殺父弑君,他也是冷酷而平靜的——那個紅拂,究竟是怎麼樣的尤物啊!半晌,他揮了揮手:“起駕,去千露院。

    ”當先跨過了林清商的屍體。

     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出了“清商院”,沒有人再看一眼身首異處的女主人,她少年時曾用一管笛子打動了無數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華的隋宮變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沒了她生命與比生命更重要的音樂。

     她在楊廣身邊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歲。

     窗外,一個人默默看着這一切。

    他看上去四旬開外,極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

     他疑惑的輕歎了一聲:“看來。

    隋室快要完了!隻是那個紅拂,她是誰呢?” (二) 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

     永懷當此節,倚立自移時。

     北鬥兼春遠,南陵寓使遲。

     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

     ——唐·李商隐《涼思》 他們口中所說的紅拂已經到了西北弘化郡,一個荒涼而普通的州郡。

     五年的時光似乎隻增添了她的妩媚,在這個滿是黃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隻有她依舊是一塵不染的樣子。

     有些女人無論穿什麼樣的衣服,到什麼樣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幹幹淨淨的。

     紅拂就是這樣的人。

     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紅拂紅潤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李靖關切的看了她一眼,随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紅拂輕輕搖頭:“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龍潭了。

    ” 龍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圓二十丈,深不見底。

    四周被蒼蒼郁郁的群山一環,更顯得雍容典雅,氣象萬千。

     此時已交卯時,冬日柔和的太陽點點灑在湖面上,浪頭上,波紋裡,處處閃爍着小片小片的金光。

     紅拂侍弄着一小壺泉水,微微的沸了。

    李靖從背後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這等佳人陪我遍遊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

     紅拂也不回答,隻輕輕将沸水沖入茶鐘裡,倒去;拈了幾片碧綠清香的茶葉,緩緩沖入開水,頓時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龍潭上空飄開。

     李靖贊許道:“道長送我茶時,曾說過隻有龍潭龍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無虛。

    這等香氣,隻怕潭底的老龍也引得來啊。

    ” 話音才落,遠方一人揚聲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獨享?” 李靖紅拂雙雙擡眼望去,隻見冷冷淡淡的一輪白日下,一名錦衣男子當風而立,四十餘歲年紀,甚是健碩。

    遠遠看不清相貌,隻覺得他額頭高起,正是傳說中“龍顔日角”,極富極貴之相。

     李靖振衣迎客,朗聲道:“兄台也是好雅興,來同飲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 那句“共烹此湖山”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卻是氣壯山河。

    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來,不由分說,便占了主位。

    三人跪坐于地,圍着一瓯香茗。

     李靖不禁微露愠色,紅拂卻深深低下頭去,一雙手似乎已經把持不住茶鐘,深吸了一口氣,奉上一鐘香茗道:“有辱尊客!” 那人也不推辭,笑道:“夫人請,這位兄台請。

    ”他說話極是張揚,似乎已經指使慣了旁人。

     李靖道:“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手一擺:“賤名不足挂齒,倒是賢伉俪風采絕世,在下有意請教請教。

    ” 李靖微微一笑:“洛陽李靖,雲遊江湖已近十載矣!” 那人狂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李靖紅拂偶現俠蹤啊!李靖啊李靖,你妄為遊龍,不遇明主啊!” 這句話聽得李靖渾身一悚,隻道好毒的目光。

    他不動神色,繼續斟茶道:“李靖,朽木耳。

    隻欲與山荊逍遙度日,遇不遇明主,與我何幹?” 那人似乎沒有聽見李靖說些什麼,自顧自道:“昔日漢主三顧卧龍于草廬之中,後人皆雲漢主禮賢下士,諸葛淡泊出塵。

    我卻以為不然,那劉備若是一時性急,一顧二顧之後便揚長而去,諸葛孔明不世之才,豈不是要埋沒于田垅之間?” 李靖低頭道:“那尊駕自诩明主了?” “大丈夫若不逢其時,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應當趁風而起,青雲直上。

    ”那人傲然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飲而盡,也不知品出味道沒有,道:“難不成要學馮唐李廣,終老不遇麼?” 李靖擡頭道:“當今天下,何以得之?” “說來也是簡單”,那人伸指杯中,蘸着茶水寫了兩字:民心。

     紅拂的臉色有些蒼白,忽然強笑道:“如此好茶,豈不浪費了?” 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聲道:“是好男兒,應當金樽飲酒,位極人臣,豈可躲在泉下一隅,做這酸腐文人的勾當?” 他霍然站起,單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時了!” 李靖并不答話,隻緩緩飲着杯中之茶。

    良久,他輕輕端起杯子,杯中的茶葉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顯得極是青盈可愛。

     那人一直伸着手,等着李靖。

    紅拂也不插話,靜靜看着他們兩人。

     李靖開口道:“此杯喚作‘一盞雪’,是我極心愛的東西,這許多年來都随身帶着。

    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揚手,杯子劃起一道極美的弧線,落入龍潭中。

     李靖聲音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歸隐林下,李某再赴龍潭,尋取此杯。

    ” 他也伸出手來,與那人一握。

     二人對視良久,呵呵一笑。

     李靖單膝跪倒:“見過主公!” 紅拂跟着盈盈拜倒,目光卻躲閃着那人,似乎有太多複雜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懼和不安…… 那人一手扶起一個,得意之情滿溢顔表。

     他的手觸到紅拂的肩頭時,紅拂忽然打了個寒戰。

    那人關切的問:“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紅拂一眼,意味頗是深長。

     “還不謝謝主公關心?”李靖開懷道:“卧龍已遇明主,還不知尊主大名?”——他還不知道對方姓名身世,就貿然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