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勾心鬥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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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拔劍自刎了。

    ” 許驚弦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忽想起鬥千金在那土堡前說得話:“帥伯曾提及自己平生有三件心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的恩情;二願‘顯鋒’能遇明主;不知第三個心願是什麼?” “那也是老夫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讓兵甲派之名威震江湖,才算不負師父的一番栽培。

    ”一絲苦澀之意慢慢浮上鬥千金的面容,“不過在遇見你之前,老夫還一直想着如何可以勝過四兩師兄,争得兵甲派的掌門之位,直聽你說起四兩師兄早已逝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地心胸狹隘,師父早早去世,四兩師兄入門早我幾年,許多兵甲派的武技皆是由他代為相傳,名為師兄,卻有半師之實。

    但老夫年齡比他略長幾歲,自然心中不服,處處與之争執,終于導緻師兄弟兩人反目成仇,各自遠走他方。

    如今老了,回首往事,方知一切皆緣于少年倨傲意氣,何等不智?隻要能令本門發揚光大,誰做掌門又有什麼關系?” 許驚弦隻怕鬥千金病魔纏身多年,又乍聞師兄杜四的死訊,心傷之餘就此斷了生念,溫言相勸:“如今杜四先輩已逝,師伯已是兵甲派唯一傳人,自當擔起重任,不能輕言生死。

    ” 鬥千金古怪一笑:“你可知老夫起初為何對你不理小睬?” 許驚弦回想起鬥千金在土堡前明明已聽到自已吟出《鑄兵神錄》中的句子,卻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反似隐有怒意,事後又暗地跟蹤自己,并不相認,直至看到香公子加害才方出手相助,果是蹊跷,隻怕并不僅僅是因為對杜四舊怨未消,搖頭道:“師侄不知。

    ” “你隻是四兩師兄不記名的弟子,不明白本門的規矩。

    若沒有當上掌門,便無資格收下弟子,老夫聽你讀出《鑄兵神錄》之句,還道四兩師兄自封掌門、私收弟子,當然不願搭理你。

    唉,老夫目光短淺,錯怪丁四兩師兄,九泉之下又有何顔相見?”說着說着,鬥千金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許驚弦恍然大悟,心想恐怕這亦是兵甲派無法揚名江湖的最大原因。

    兵甲派規定兩名分鑄兵甲的弟子必須在鑄成神兵利甲之後互拼,勝者方有資格接任掌門,但煉制神兵利器絕非昔日之功,不但要機緣巧合找到适巧的材料,煉制之時稍有差錯,又不免功敗垂成。

    等勝者做上掌門之時,大多已是垂暮老人,此刻再收弟子,隻怕還不等弟子學成,便已撒手西歸。

    如此長久下去,或許兵甲派的絕學就會漸漸失傳。

     鬥千金猜出許驚弦心中所想,長歎一聲:“老夫當年亦與你一樣,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實是不可理喻。

    直到如今才能體會到本派祖師雲岐子立此門觇的一番良苦用心。

    劍分兩刃,如人之善惡,神器雖利,落人壞人手裡卻成了兇器,人性本貪婪,不然幹将亦不會因鑄良劍而死在楚王的手裡。

    隻有到了老夫這個年紀,飽經人世滄桑後才可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再擇徒授業,方不至于遺害江湖,傳下千古罵名。

    所以本門收徒,根骨與悟性皆在其次,弟子本性的善惡才是關鍵,你可一定要記住。

    ” 許驚弦聽了這一番話,肅然起敬,垂手謹立:“得聞師伯诤言,不敢相忘。

    ” 鬥千金滿意一笑,忽拔出顯鋒劍,出鞘的刹那間,山洞中光華閃耀,寒氣撲面,随即又黯了下去。

    許驚弦定睛望去,顯鋒劍劍長七尺,質地似鐵非鐵,外表看來灰樸樸的毫不起眼,特殊之處唯有那一股迫人心肺的凜冽之氣。

     鬥千金對着顯鋒劍輕吹了一口氣,劍鋒沾上水霧,如霓虹驚現,蓦然幻化出七彩之色,明亮卻不奪目。

    而在那絢爛的七彩之中,又有一道若隐若現的白芒罩住劍身,白芒寬窄不均,劍脊處窄若細線,劍鋒處卻足有三分,淡如透明,卻給人一種疑為實物的錯覺,仿佛那銳利的劍鋒又無端延長了幾分。

    鬥千金手持劍柄,左手食、中二指輕撫劍鋒,指尖所過之處,冷芒随之吞吐,宛若活物。

     祌兵顯鋒出鞘,沒有淩厲逼人的兇焰,沒有無堅不摧的殺氣,隻有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瞧得許驚弦目眩神迷。

     “此劍窮老夫一生之力所鑄,自诩天下神兵利器皆無過于此,你可知它是用何物所造?” 許驚弦腦中靈光一閃,朗朗吟道∶“北地之境,紫氣呈韻。

    霓旌羽駕,仙露繁枝。

    水接三江,山連五嶽。

    绀碧入塵,蟾魄堕世。

    色幻七彩,質勝寒冰,遇水則變,遇風而利。

    遇敵愈強,遇堅即摧。

    天下名器,莫出其右。

    ” 鬥千金大笑:“師侄眼光不錯,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正是蟾魄之鐵。

    ” 在《鑄兵神錄》之尾,另附有數頁《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譬如那用以制成偷天弓弓胎的上古大蠓之舌——舌燦蓮花,便在《神獸異器錄》中排名第七。

    蟾魄之鐵顧名思義乃是月中魂魄,相傳此鐵為廣寒宮鎮殿之寶,由九夭墜入北地之海底仙境,汲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在《神獸異器錄》所記載的三十六種神器之中排名首位。

     “其實那些遠古傳說也作不得準,蟾魄之鐵墜入北地海底,老夫卻是在東海之濱尋到此物,模樣像是一方大石,全然不似鐵質,但在水底确是色呈七彩,煞是好看,左右尚有幾條大鲨魚守護着,老夫這道傷口就是被一條鲨魚咬的,幸好逃得快,不然便葬身魚腹了……”鬥千金解開上衣,許驚弦隻見他脅下一道近二尺長的傷痕,深可見骨,猜想那一場人鲨大戰必是驚心動魄至極。

    想到老人為了師門榮譽甘冒奇險,不由更增一份敬意。

     鬥千金續道:“蟾魄鐵質地堅固,老夫雲遊四海,集南嶺之木、北海之膠、西土之油,燃起炎烈高溫,總算鑄劍成型,其中甘苦也不必多說了。

    隻要問你一句……”他略略停頓,一字一句:“你想不想得到這一把神劍?” 許驚弦一震:“師侄才疏學淺,豈敢有妄念?” 鬥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話麼?欲得本門神兵利器,才情并不重要,唯有緣、有德者居之。

    你得四兩師兄所學,又與老夫在錫金相遇,可謂有緣;而聽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個問題,亦顯示了少見的天賦與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紀雖大,一雙老眼卻不昏花,瞧得出你内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惡是非,足有資格得到此劍!” 許驚弦不由怦然心動,有此神兵在手,當可彌補自己的内力不足。

    但轉念一想,仍是搖搖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此劍鋒芒太勝,被人窺見,必生觊觎之念,師侄武功低淺,自問無力相護。

    ” 鬥千金不以為然:“你能面對寶物而不生貪念,可見老夫并沒有看錯人。

    兵甲一派,從來隻為他人作嫁衣,隻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門神兵。

    如此神物,奪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俠仗義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壞人之手,以之行惡,事後亦必打報應。

    ” 許驚弦深恐有負鬥千金所托,隻是推辭。

    鬥千金也不多言,收劍人鞘。

     香公子一直未現身,到了午間,南宮靜扉拿來些幹糧,又故意找些話說,言語間隐有讨好之意,許驚弦不齒他為人,對他的暗示無動于衷。

    隻是注意到南宮靜扉臨走前眼珠不斷亂轉,不知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一日不知不覺過去,明月從東天升起,灑落清冷的光輝。

    星子在峰巒間浮動,幾片淡淡的流雲遊離于山野與積雪之間。

     許驚弦獨自坐在洞口,寒風掠過他的發,拂動無數心事:他回想着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現的人,義父許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蟲大師、水柔清、花想容、甯徊風、鬼失驚、嗅香公子、愚大師、黑二、宮滌塵、明将軍、何其狂、淸幽、水秀、蒙泊國師、多吉、白瑪、桑瞻宇、鶴發、童顔…直至鬥千金、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他們不但開啟了他的視野,帶給他一個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覺到快樂和興奮、痛苦和悲傷,使他體驗到種種生命裡的領悟,也讓他從一個清水小鎮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了被豪情義氣、快意恩仇、爾虞我詐、陰謀詭計所包圍的江湖少年。

     過去三年裡,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占據着,每一天都會在練功之後疲累的間歇裡默念着仇敵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奮進。

    身處人群之間,卻是孤獨而寂寞,他可以與朋友分享自己的快樂,卻很少對别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洶湧波濤一遍遍沖擊着他心靈的堤岸,無法控制,隻可壓抑,直至最終的渲瀉或是崩潰。

     而今晚,或許是被鬥千金一語點醒,他終于卸去了心頭的那一塊大石,體會到一種久違的甯靜。

     ——江湖不過試煉場!每一次争鬥都是一個擂台!來自于《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經過數年的蘊藏與沉積,終于在許驚弦的心裡被全面激發起來。

     他依然會被情義所打動,因仇恨而憤怒,但不會再受其困擾。

    在直視自己内心的問時,他亦可以直視自己的心魔。

     ——奇迹,隻厲于相信奇迹的人們。

     “沒有風雪的高原冬夜,總能讓人在寂靜中感覺一種隐藏着的憤怒。

    ”香公子不知何時來到許驚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語般道。

     “風雪并非緣于髙原的憤怒,而是來自高原本身的力量。

    ”許驚弦輕聲道,、他沒有因為香公子的乍然出現而惶恐不安,猶如面對知交好友般心平氣和∶“這種力量的展示也并非針對你我,隻不過是長久積蓄後的釋放。

    ”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驚,許驚弦平靜的叙述中隐含着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道理,渾如老僧機鋒。

    在這個少年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一種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慚形穢,甚至還有些許的懼意。

    ^ 香公子長吸一口氣,按捺着自己的情緒:“在深夜長時間冥想是最危險的,會讓你在各種各樣的聯想中錯過正确的判斷陷入泥沼。

    ” 許驚弦微微一笑:“有一隻小鳥,被關在一個籠子,籠子裡一面被黑布遮蓋,另一面則朝向陽光。

    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着光亮的一邊卻被木籠所阻,你猜小鳥會怎麼做?”許驚弦擡頭望着香公子,眼神清澈:“它會一遍遍飛往光明,而絕不會嘗試一下黑暗的出路。

    或許你會覺得它很笨很蠢不懂變通,但那就是小鳥生活的方式,無怨無悔。

    ” 香公子忽然覺得很生氣,他曾經讓無數人在自己面前恐懼、乞求活命,卻無法容忍任何人對自己的忽視。

    而從許驚弦的眼神中,他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了這種忽視,仿佛他并非可置許驚弦于死地的敵人,而隻不過是對方一道随時可以跨越的障礙。

     殺機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個問題了麼?” 許驚弦搖搖頭:“也許以後會問,但現在,我盡量不給你殺我的理由。

    ” 香公子暗暗一凜,殺氣忽洩。

    許驚弦不但可以讀出他内心所想,而且似乎還掌握着他情緒的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在挑戰他自制力的同時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語緩和着他的憤怒。

    盡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刹那間奪走這個少的性命,卻又矛盾地覺得自己在這一場無形的對決中已完全處于下風。

     “撲棱棱”一聲響,扶搖從洞口飛入,将鷹喙中含着的一隻野兔扔在許驚弦面前,邀功請賞般用翅膀輕蹭着許驚弦的手臂。

     許驚弦撿起尚在血泊中痙攣的野兔,同情地歎了口氣,擲給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厭煩了那炒面的味道了吧,不妨嘗嘗這個。

    ” 香公子怔然接過野兔,頃刻間他感應到這個少年和雄鷹、浮雲、天空合為一體的協調,而自己卻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良久後,他才吐出一句話∶“你最好绐本公子記住,今晚是這隻鷹救了你的命。

    ” 許驚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裡十分明白∶隻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殺乒分兩種,一種是瘋狂的,一種是理性的。

    瘋狂的殺手為了完成任務,不惜代價,不擇手段甚至賠上性命也在所不辭,他們的刺殺行動往往是随時機而動,一成機會就足以讓他們冒險,就像那些飛蛾,明知會燒斷翅膀,也要争先恐後撲入火中;而理性的殺手則會謀定後動,他們有着驚人的忍耐力,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出手,并非顧惜性命,而是每一次出擊都建立在對本身實力的自信上,絕不盲目。

    香公子無疑屬于後者,而你似乎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

    ”鬥千金含笑望着許驚弦,眸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

     “但理性的殺手也是最難對付的,我們可以一次次試探他,直至讓他心浮氣躁之下露出破綻。

    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遠超我們的想象,等到他真正決意出手的時候,恐怕就為時已晚。

    ” 鬥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于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實力;第二,老夫不會讓你等到他決意出手的那一刻。

    ” “難道師伯已有了相應的計劃?” 鬥千金莫測高深地一笑∶“計劃雖已成型,但尚需完善。

    再過得幾天,便可見分曉了。

    ”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度過的。

    四人身處險境,自顧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處,再無沖突。

    香公子對許驚弦與鬥千金不理不睬,偶爾在洞口邊觀望良久,但面對積雪封山束手無策,隻得鎖着眉頭離開;而南宮靜扉除了每日中午與黃昏時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時刻閉門不出。

    不過他先後服侍二代禦泠堂主,烹饪之技頗佳,扶搖叼來野味便由他下廚烹調,味道果然鮮美,令鬥千金贊不絕口。

     不知不覺過了三四天。

    這日午後,許驚弦正與鬥千金在洞口邊撫弄扶搖,言笑甚歡,香公子來到他們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聲:“你二人當這養老之處麼?” 鬥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嶽,唯覺此地風景最佳,果然适合做埋骨之地。

    ” 香公子提掌将洞口一塊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該死無葬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