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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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驚弦望着離岸半裡外的一排樹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遊戲:“我自有辦法,隻是可能要耽誤幾天的行程……” 童顔笑道:“那有何妨。

    我可不想這麼快回家。

    ” 鶴發喃喃自語般低聲道:“隻怕讓人擔心的并不止如此。

    ”他的目光遊弋處,瞧見對岸那頭雪白蒼猊冷厲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顫。

     許驚弦與童顔砍下一棵大樹,以劍為斧,削成一塊三尺見方的平闆,将蒼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長繩縛紮木闆,沿着冰面拖行。

    那木闆底端用樹脂塗抹過。

    以便減少摩擦。

    如此果然省力不少。

    隻是這樣一來,三人就不得不沿着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蒼猊王逆來順受地任他們擺布,全無掙紮,似乎落敗于王位之争已令它喪失鬥志。

    而那猊群則仍是不肯放棄,在那隻雪白蒼猊的率領下沿着對岸遙遙跟随,不時發出挑戰似的吼叫。

     雷鷹扶搖果不愧是鷹帝之質,看到蒼猊王落難,也不再糾纏于昔日恩怨,反為它叼來些野味。

    但蒼猊王對喂至口邊的食物隻是淺嘗辄止,不知是食難下咽還是決意求死。

     鶴發對許驚弦道:“我方才見你出手,行動敏捷靈便,并未受内力不濟之限,隻是發勁時力有不逮,似乎并不像是丹田受損的狀況。

    ” 許驚弦解釋道:“三年前蒙泊國師曾将他七十年的功力輸入我的體内,如今仍滞留不去。

    ”童顔聽到蒙泊的名宇,身軀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鶴發緊鎖眉頭:“我隻知你丹田受損,卻不知其中詳情,你不妨如實告訴我,或能解治。

    ”許驚弦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便将當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禦泠堂紅塵使甯徊風的“六月之蛹”,前往鳴佩峰治傷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借機廢去丹田之事毫無隐瞞地說出。

     鶴發撫掌道:“這便是了。

    你隻是丹田受挫,經脈不但無損,反而因蒙泊強輸功力而容量大增。

    雖然無法修煉上乘内功,卻不似廢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軟,甚至耐力更強,一切行動與常人無異,練習招術并無阻礙,隻是運功發勁會受到影響。

    外力來襲時,你的身體會自然做出反應,散于四肢百骸的内力便能保護你不受傷害,但若是你想要傷人,卻又有心無力了。

    ” “可有什麼補救之法?” 鶴發大笑:“這種情況可謂萬中無一,甚至是習武者夢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須補救?” 許驚弦滿臉懷疑:“天底下哪一個習武者願意落到這種地步?” 鶴發不答反問:“習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麼?是自恃武力欺壓百姓,甚至動辄殺傷人命麼?” 許驚弦搖搖頭。

     鶴發續道:“那麼既可以達到強身健體的效能。

    又不會有錯手傷人的顧忌,豈非一舉兩得?” “可是,扶危濟貧也是習武的目的,若無相應的能力,如何與惡人相抗?” “縱算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童顔在一旁插言道:“對付惡人何用那麼麻煩,一刀殺了豈不幹淨?” 鶴發搖頭低聲歎道:“你殺性太強,稍遇不順便痛施辣手,如此不過徒增殺孽,于己有損無益。

    但我又知你桀骛不馴,散漫無羁,若是橫加阻止,壓抑天性,反而會有礙武功的進,所以才強行給你定下那五次約定,隻盼能對你的殺性稍有限制。

    但如今看來,你根本還是不明白為師的一片苦心,盡管你現在的武功已遠勝于我,但終你一生,也隻能做一個殺手而已。

    ” 原來鶴發當年收童顔為徒時,已瞧出他天性嗜殺,出手決絕。

    便定下一個古怪的約定,凡事皆要遵從師命,但給童顔五次自作主張的機會,五次之後或是弑師後自立門戶,或是自盡以謝師恩,隻希望能用師徒之情令童顔稍有收斂。

    無奈童顔嗜武若狂,隻為見蒙泊國師一面,便在玉髓關執意與顧思空等人賭命,算來已是第二次強違師命了。

     鶴發又道:“所謂武者仁心,并不僅僅是善待弱小,還應該于己于人處處留有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若隻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與那些倒行逆施的惡人本質上又有何分别?”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許驚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憑武力約束惡人,更要懂得約束自己。

    ” 許驚弦知道鶴發知人善教,于旁敲側擊中借機點撥自己,暗生感激。

    與鶴發不過半日接觸,卻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與以往大不相同。

     童顔猶不服氣:“話雖如此。

    但隻恐不曾制住惡人,卻先死于惡人之手。

    ” 鶴發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于不敗之地,再另做取舍,方為上策。

    ”聽鶴發說到“立于不敗之地”幾個字,許驚弦心中一動,不由想到了在鳴佩峰後山與愚大師共同研究的“弈天訣”。

     作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領袖,愚大師在武學上的造詣隻怕并不在當世的任何一人之下。

    他于百歲高齡從棋理中參悟出“弈天塊”,雖與當世武學的原理完全相悖,卻是另辟蹊徑,講究“守虛極、至靜笃”,故意不斷露出破綻,誘敵發招。

    其要旨正是不求勝先求和。

     而許驚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鶴發所說,雖然傷敵無力,卻也不會輕易受制于人。

    在這種萬中無一的情況下,“弈天塊”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敵先知的“陰陽推骨術”,盡管他欠缺内力,難以一招制勝,卻也未必輸給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與愚大師戲言要做“弈天門”的開山祖師,假以時日,當年的玩笑話當真能夠實現也未可知…… 許驚弦握緊拳頭,遙望遠方,朗聲道:“我明白了!” 鶴發驚訝地看向許驚弦,感應到他的身上仿佛突然多出一份堅定與自信。

    或許連鶴發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清楚了應該如何發揮自身長處,從此樹立起一份對武學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來到一片開闊地帶,前方的冰河分成兩道支流。

    一條往南,一條往東。

    寒流來襲,狂風驟起,三人皆有武功還可忍受,躺于木闆上的蒼猊王在傷重之餘卻耐不住寒意,雖未發出呻吟,但鼻間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邊歇息了一會兒,勿匆吃些幹糧,但那蒼猊王依舊不飲不食。

    許驚弦隻怕蒼猊王傷重不支,不免有些着急,但遊目四望,數裡方圓皆是一片空曠,全無遮掩,莫說不見人煙,連個避風處也尋不到。

     雖然許驚弦起初是為了扶搖與蒼猊王作對,但如今見它落難至此,實不願它喪命于同類之口。

    他本以為蒼貌群無法涉河來襲便會就此罷休,但河對岸的那群蒼猊依然緊随,吼叫聲不時傳來,敵意絲毫不減,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了解這段恩怨。

     他望着身受重傷的蒼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獸王,如今卻衆叛親離,反被族群追殺,而自己此刻也成為了禦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低聲歎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既然不容于蒼貌群,不如以後就随着我同走江湖吧。

    你且放心,我必會好好照顧你的。

    ” 許驚弦又喚來扶搖:“你兩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以後須得和睦相處,不要再生事端。

    ”扶搖感應到主人對蒼猊王的善意,仿佛打招呼般對着蒼猊王咕噜了幾聲,但蒼猊王卻全無反應,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說他們本應往東而行,但東邊的這條冰河河道較窄,那群蒼猊或會尋機偷襲,雖然不懼,幾人卻擔心無法照應到蒼猊王。

     而童顔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對鶴發道:“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行吧。

    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帳蓬。

    這頭蒼猊體格健壯,隻要好好休整幾日,便可康複,那時我們再回烏槎國也不遲。

    ” 鶴發瞧出許驚弦的心意,并未反對童顔的提議,隻是憂心忡忡地望向對岸∶“這條冰河隻怕無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與它們交手,盡量少開殺戒吧。

    ” 三人再往南行了幾裡路,忽然聽到身後隐隐有馬蹄聲響。

     就見來者是一支十餘人的騎隊,馬背上的騎士并非吐蕃服飾,而是統一的灰衫長袍,看來應該是漢人的馬隊。

    而且衆騎士除了領頭者外皆是面蒙黑紗,身挾兵刃,不知是何來路。

     童顔悄悄問許驚弦∶“是禦泠堂的人麼?” 許驚弦搖頭否認。

     童顔注意到騎隊中尚有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以備換騎,頓時喜道∶“那就好了,我們可以向他們買馬,馱着蒼猊趕路豈不省力?” 鶴發卻沉聲道∶“徒兒且莫心急,隻怕這并非普通的馬隊,先靜現其變再說。

    ” 童顔聽鶴發語氣鄭重,心知有異,再細細看去,隻見那些騎士中有幾人頭戴高冠,背插拂塵,竟似是道門中人,而他們馬鞍上挂着的兵器長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顯然不會是普通道士。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

    吐蕃國尊崇佛門,寺廟随處可見,卻并無道觀。

    這些遠來的道士不知是何來路。

    而且整個隊伍行進間幾乎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任何交談喧嘩,連馬嘶聲都不可聞。

     來騎共有十一人,除了領頭者一馬當先,另十人前四後六,隐隐排成陣型,每一名騎士之間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過,既不妨礙行動,又可相互照應。

    轉眼間騎隊已至,領頭的灰衣人發出一聲短哨,馬隊整齊劃一地停步在許驚弦等人的十步外,連那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也不例外。

     若是他們換上士兵的服裝,俨然便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部隊,有着不容忽視的戰鬥力。

    在這積雪皚皚的白色高原上,騎士們灰撲撲的長袍散發出比風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鶴發師徒與許驚弦暗中戒備。

    隻見那領頭的灰衣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羸弱,形銷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蠟黃,雙目似開似閉毫無神彩,乍望去猶如沉疴待斃的病人。

    他下颌蓄着短須,卻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了半邊下巴,令這張了無生氣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與殘酷。

    而他馬鞍下正挂着一個圓錐形的鐵铊,那鐵铊巨大如鬥,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量,以長長的銀鍊相系。

    那銀鍊在冬日的陽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透出一股死亡之氣! 而其餘灰衣人全部面蒙黑紗,隻露出雙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緊鎖在三人身上。

    那是戰場上兩軍對峙對時、一觸即發的目光,隻有經曆過無數生死、見慣了無數血腥,并且随時準備犧牲自己的血肉之軀以換取勝利的士兵才會擁有的目光。

     鶴發心頭一驚,他江湖經驗豐富,博聞強記,已隐隐猜出這十一名騎士的來曆,隻是不知對方的目的何在。

    而許驚弦與童顔面上若無其事,暗中卻各自運氣待戰,對方雖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凜冽的殺氣已席卷當場,直如實物般撲面而來。

     鶴發對領頭的灰衣人拱手道:“這位壯士請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

    隻在馬上略欠了欠身∶“你們要去往何處?” 這句話殊無禮貌,卻問得理所當然,仿佛他就是高原之主。

    而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卻聚而不散,大概是其人修煉了一種古怪的内功。

     鶴發未明對方來意,笃定地一笑∶“我與兩個侄兒來自南方小國,遊曆吐蕃數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 灰農人的目光從鶴發轉到許驚弦。

    再望向扶搖與蒼貎王,最後才緩緩落在童顔身上,微眯的眼睛蓦然睜了一下,瞬間又恢複原狀。

     這一刹。

    許驚弦感覺到他的眼神極其詭異,不但混合着嗜血的興奮與遇敵的挑戰,在那淩厲的目先中還仿佛散發出了一種古怪的氣昧,一如蟄伏于暗處的猛獸吞吐出的渾濁氣息。

     他從未想象過,竟會遇見如此有“味道”的殺氣! 鶴發知道童顔性格急躁。

    唯恐他沉不住氣,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斷灰衣人的視線,淡淡道:“我這兩個侄兒都未見過什麼世面,可莫吓壞了他們。

    ”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歎了一聲:“果然是個好叔叔,”他目光一轉,望向遙遠天際的一朵烏雲,悠然道,“暴風雪就要來了,若是先生照應不了小輩,最好分頭躲避一下。

    ”他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後,也不等鶴發回答,便嘬唇打了個呼哨。

    竟就此率領手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等騎隊遠去後,許驚弦向鶴發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鶴發并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語般道:“我隻希望不要再見到他們。

    ” 不等許驚弦與童顔開口,鶴發一擺手:“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的疑問,伹是先不要說出來,且待我整理一下思路。

    ” 看着鶴發眉頭緊皺的凝重神情,許驚弦與童顔互望一眼。

    心知對方必是大有來曆。

    許驚弦的心思敏銳,回想方才這群騎士的詭異行亊,極像是在搜尋仇家,莫非是鶴發昔日的敵人?可是憑那領頭灰衣人望向意顔的眼神推測。

    卻似乎隻是針對童顔一人?他低聲問童顔∶“你可認識那個人?” 童顔搖搖頭:“我從未見過此人,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着極濃的敵意,不知是何緣故” 許驚弦點點頭:“或許是你無意中結下的仇敵。

    ” 童顔不屑地一聲冷哼:“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似乎别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不招惹我也就罷了,否則必定要給他些教訓。

    ”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态度并非來自狂妄無知的傲慢。

    而是源于本身超強的實力。

    單從控馬之術上判斷。

    除了灰衣人之外,其餘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離手,這十一人聚在一起實是一股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的理大力量! 許驚弦正色道:“你可不要輕敵。

    我知道那個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喚為‘飛铊’。

    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飛铊上的銀鍊有多長麼?” 童顔微閉雙目回憶道:“那根銀鍊在他腰間纏了兩圈,再加上懸垂的長度,應該足有七八尺。

    ” 許驚弦歎道:“铊重一分,鍊短一尺。

    三尺為下,五尺為中,七尺飛铊,難逢其敵。

    铊體中間多穿有曲孔,飛行中可發出空鳴之聲,裂人心魄,不過盡管飛铊練成後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極易傷及自身,厲于很難掌握竅要的兵刃。

    我看那飛铊隻怕有三四十斤重,此人當是勁敵。

    ” 鶴發終于開口:“飛铊在奇門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極少見到,想不到你競能認得。

    ” 許驚弦謙然一笑,垂首不語,神色間隐有傷感。

     他對于飛铊的知識全來自于《禱兵神錄》,那《禱兵神錄》乃是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臨終前留給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的,其上不但記載了煉制兵刃與甲胄的材料與方法,還包括了各種兵器的性能與使用方法,包羅萬象。

    幾乎将天下各類奇門兵刃囊括殆盡。

    許驚弦自幼随義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鎮,左右無事便研習《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其中語句皆可倒背如流。

     他此刻想到四年前義父許漠洋死于禦泠堂紅塵使甯徊風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輕撫胸口的一個小布包,那裡面正是許漠洋的骨灰,是許驚弦留待日後有機會去塞外替義父建墳守靈用的。

     童顔急切道:“師父一定知道那灰衣人的來曆了,還請吿之。

    ” 鶴發苦笑搖頭:“我人老眼花,十餘年不出江湖,對于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識,就連那飛铊亦是僅聞其名,今日方見其形。

    ” 童顔一挑劍眉,緩緩道:“不管他是什麼來曆,我都很想再會會他!” 鶴發有些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緣故?” 童顔略一沉吟:“因為我直覺,他正是專門來找我的。

    ” 鶴發低聲歎道:“我剛才靜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們的目的。

    你的直覺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想:第一,他們雖然是沖你而來,但分明并不認識你,多半是受人所托:第二,對方人多勢衆。

    勝算在握,卻并不急于動手,不像伺機行動,反倒似待價而沽。

    以此兩點而論,這隊人分明是替人尋仇的殺手。

    ”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頭戴道冠,何曾有殺手的模樣?而且他們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忌會引起我們的戒備,就算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殺手的行事風格啊。

    ”童顔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