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燭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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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是不是連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窺探到了?她可不敢放過她,就算城主發怒也顧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聲:你的人,随你便。

    竟似不計較了,反正,将來我們有了崆峒出身的黃少俠 顔歌的肩頭,猛烈地抽動起來。

     黃損年少的時候,也曾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但那時夢裡的新娘,并不是這個面如白骨的女孩子。

    攬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飲之心如死灰。

    他呆呆地留在原地,任人擺布。

    恍惚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給了他。

    他隻是擎着,卻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

    隻聽見顔歌冷笑,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節操,情願附身驚鴻宮這樣的魔窟。

     黃損蓦地驚醒,順手把酒杯擲到地上。

    衆人驚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氣。

    顔歌手裡還端着一模一樣的一隻琉璃杯。

    原來是合卺酒。

     黃損有點不安,卻也有點慶幸。

    顔歌卻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沒什麼。

    揮了揮手,讓侍女們退下。

     銀燈半挑,那人兒裹在一團華麗無倫的紅色裡,雪白的雙頰映出點點喜色。

    然而眼睛卻是遙遠望着,地上一團酒漬。

    過了一會兒,她自顧自地解開了衣扣,紅衣裡面還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頸。

    黃損看着那脖子,忽而說不出的厭惡,不由得局促地站起走開。

    顔歌卻沒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進那扇小門,掩上。

     黃損不解其意,他以為顔歌是拿什麼東西去了,然而枯坐許久,她也沒有再從那扇門裡面出來。

    就這樣等着麼?他覺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遷延不愈的傷口重新合上。

     這個時候他可以試着逃跑。

    但是攬月城主,使得本來就身負重傷的黃損,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事實上他也并不想走。

    很多年來,他都在暗自責備自己。

    但那時他卻走了。

     那時在小酒店裡,不是沒有看見顔歌殷殷寄望的眼神和楚楚絕望的面容,可他不能不帶着受了傷的梅梅先離開。

    他知道顔歌的輕功好得驚人,也許可以自己逃命。

    畢竟敵人找的是梅絡煙。

     可是當他拎着梅絡煙逃到安全所在的時候,顔歌沒有跟上來。

    他驚惶不已,滿眼都是顔歌的臉,絕望的、幽怨的、慘白的。

    她還在那裡。

     他回去了,雖然殺出重圍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回去一趟也許再也出不來。

     晚了,小酒店裡已經空無一人。

    那一刻他還希望,也許顔歌早已脫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亂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掙紮。

    牆角,點點血迹,躺着一支人的無名指。

    手指嬌小如花瓣,齊着指根切下。

     黃損拾起那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拭去血迹。

    那一刻他曾經有一種瀕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幹了心裡的血液。

    這一支斷指,竟是從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長不上。

     月亮出來了,從窗外探出半張臉張望。

    大孤山的月色,滲着萬年不解的冰雪涼意,亦是一番詭奇清矍。

    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當時沒有抛下她,也許她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原是對她不起,所以這回走不得。

    錦繡殷紅的洞房,熄滅了花燭銀燈,沉寂如同春夢不醒。

    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駁的窗棂影子,仿佛這個房間,也有什麼傷痕一樣。

     黃損慢慢地挪到了那扇門前面,遲疑了一會兒,推開。

     一開始,他的眼睛适應不了裡面的黑暗。

    過了片刻,才看見屋子很大,卻空蕩蕩的。

    屋子一角,是一隻巨大的燈海。

    一燈如豆,長明不熄。

     地下橫陳一隻黑漆漆的龐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的燈光下幽幽發光。

    黃損看出來,那是一隻棺材。

    棺材沒有蓋子,裡面是一卷半舊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團,仿佛怕冷,手裡還緊緊地揪着一隻被角。

    黃損目不轉睛,看着顔歌睡在那裡,一動也未動。

     燈光忽然猛地一抖,拂過一绺猩紅。

    黃損這才看見,燈海的香油裡,浸着一片絢爛的紅色。

    原來燒着那一襲瑰麗的紅嫁衣,像一個血色的遊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這種奇異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幾句詩: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黃損的十個手指,緊緊地扣住了棺木。

    如果這時,那張皚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龐上,曾經滑落一星淚水,也許他會俯下身子,把她從冰涼的墳墓中抱起。

    可惜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間就過去了。

     她已經睡着了,那樣子好像她已經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穴。

     黃損從密室中退了出來,帶上門。

    月色如洗,洞房裡殘紅褪盡。

    黃損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

    殘酒冷如冰,他卻無知無覺,一杯一杯地灌下去。

     如果這時,那張皚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龐上,曾經滑落一星淚水,也許他會俯下身子,把她從冰涼的墳墓中抱起。

    可惜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間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