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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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依舊,人事如昔,金陵的風光,秦淮河上的澈夜笙歌都沒有變,這四年中,變得最多的是他侯朝宗。

     因為己卯科的鄉試他落了第,那是他父親看了他的稿子後,就下的評語:“徒事鋪設,華而不實,文章看起來如錦如繡,卻像是個繡花枕頭一般,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有點眼花的考官絕不取你。

    ” 果然等報條傳來,氣死人的是中了副榜的榜首。

     那是考場中的新花樣,所謂副榜,是取考生中文章不俗而内容未為考官所許的佳作。

     副榜隻是在心裡上一種空虛的滿足,作不得數的,不能作為參加京比的資格的。

     但是卻要像那些正式及第的人一樣的拜房師,會同門,該化費的一文不少,對那些家境清寒的學子而言,這種榜還是不中的好。

     朝宗的文章中在副榜榜首,座師是侯恂的同年,很客氣地着人帶了封信來,對朝宗的才華着實誇獎了一番,而後才緻歉意,說如此天下殷亂,寇患四起,朝廷取士,乃以經世緻用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樸實為主,世兄之大作若在太平盛世,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時,乃有遺珠之憾,現在朝廷正在勵精圖治,遣派大軍剿寇,四海升平之日,想來不遠,斯時世兄必為揚眉吐氣之日矣! 侯恂看了倒不怎麼樣,朝宗卻把信撕了個粉碎。

     他最氣的是座師的信上沒叫他用功,也沒叫他在實務上多下功夫,似乎認定了他這輩子隻會作個太平官,年頭兒不太平,他這種人就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他自己暗暗咬牙,把一些經世實務的文章鑽研了一陣,又對八股的時文下了一番苦功,自信可以諸路皆通,不管座師是那一種人,那一種口味,都能摸對八分了,然後在辛已科鄉試上出口氣,考它個真正的第一名。

     那知道天不從人願,他的祖母跟母親竟在先後兩年内去世,他因為守制,不能赴試,把行程又耽誤了。

     再後,境遇更糟,局勢也更亂,李自成的流寇勢力愈形嚣張,官兵節節敗退。

     京師天天接到捷報,都是說那兒大獲勝利,那兒殲匪多人,可是流寇不但沒剿清,反而越來越多了,朝廷的負擔也越來越重。

     将領們虛報名額,侵吞糧饷,已是不争的事實,号稱十萬大軍,最多隻得六萬人,其中老弱傷殘又占了一半,真正能戰的不過三萬人。

     就這三萬人也比烏合之衆的流寇強,戰事未必不可為,可是那些将領不在前線督戰,隻躲在幾個大城市中尋歡作樂,聽任那些軍卒們去胡鬧。

     他們避開了大股的流寇,專門吃那些小股的散匪,所以頻頻傳捷。

     将領們吃空缺,兵卒們隻有吃老百姓,流寇過後挨搶一次,軍隊過來又要挨搶一次,隻弄得好好的田莊荒蕪了,民不聊生之下,不是投軍就是投寇。

     投軍則為那些将帥們多了請補發糧饷的借口,他們虛報戰績,一箭未發,謊報成血戰終日,一個人沒丢,卻報成損失慘重,趁機把以前吃的缺額報銷掉,殺了十幾個小毛賊,說成殲敵千餘,然後要就地征募民夫,擴充軍隊,請求補充軍備。

     事關重大,皇帝沒有理由不準,準如所請後,當然要跟着給錢,可是連年戰禍,出的比入的多,國庫早空,不得而已,隻有加重賦征了,除了一般的年賦加重之外,又更增添了練軍的糧饷,遼東拒金的遼饷等等,益發使得民窮财盡,天下不安了。

     剿匪的軍隊越養越多,但流寇也越剿越多,由小股變成大股,由搶掠城池變為占城掠地。

     河南歸德還沒有淪匪,但是寇勢已近,無數的災民湧到,使得城裡一些富戶都開始逃難了。

     朝宗也是那個時候逃難離開家鄉的,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自然而然地來到了南京。

     闊别四年,南京城居然全無改變,倒是他自己變得很潦倒了。

     離家時,他帶了幾百兩銀子,已是罄其所有了,他父親告老回家時,固是略有積蓄,但是都置了田産,那是搶不走的财富,可惜的是也搬不動,尤其是禍亂之年,多少的良田荒蕪了無人耕種,自然也不會有人肯拿錢來買田地,因此,能夠給朝宗帶走的錢也有限了。

     上次還帶了個興兒,這次卻是孤身一人上路了,因為興兒那小子畢竟經不起桂花的纏勁娶了她。

     事前,他雖是滿心不情願,但是婚後,卻好得像蜜裡調油,朝宗要走時,原想帶了興兒的,可是桂花的肚子大了,分娩在即,桂花倒是希望他能跟朝宗出去轉轉,混個出頭的,但興兒自己卻是舍不得離開了。

     家中除了興兒之外,也沒有少壯的男仆了,朝宗幹脆一個人上了路。

     來到南京,他又找到了舊日的一批朋友,他們也都還是老樣子,複社的聲勢依然壯大,對朝廷的議論更多了,因為史可法入了閣,兵鎮揚州,他是複社的強力支持者,因為他是東林六君子中左光鬥的學生。

     但是在南京,反複社的力量也不小,那也包括了一些将帥以及幾位皇親勳爵,隻不過這些人隻在心裡讨厭他們,沒有公開地結合在一起,跟複社作對而已。

     吳次尾住進蔡益所書坊,朝宗隻有暫住在一家小客棧中,在南京,居然看不見一點戰亂的現象,大家都很放心,認為流寇雖兇,打不到南京江南來。

     因為江南是天下财富集中的地方,朝廷雖在北邊的燕京,但國庫的主要收入全賴江南,對保護江南比保護京師尚力,京師吃緊,朝廷可以遷到江南,江南如失,朝廷沒了收入,就非垮不可了。

     老百姓這樣想,一般的将領也都這樣想,他們把自己的家也都搬到了南京,有幾個直接領軍的都督,幹脆在南京設了行轅,為的是便于申領軍饷,反正錢是在江南撥付的,解到京師再發下來,輾轉費事,軍情緊急,經不起耽誤,幹脆派員在南京具領了。

     因此,南京城中,仍然是一片升華。

     朝宗的來到,複社中人是十分興奮的,他們正想有所作為,加入了一個生力軍,自然就更為起勁了,朝宗初來時,心情也是充滿了激憤的。

     他身經流離,對流寇侵擾的情形較為了解,對那些軍紀敗壞的官軍擾民尤甚于寇患,更是深惡痛絕,把一路上所見所聞,口誅筆伐,大大的罵了一陣,言下對一些好的将帥,則又多加推崇。

     這一來,侯公子在金陵立刻又成為名人了,雖然他得罪了不少的人,但是也獲得了不少的支持,尤其是閣部史可法,督帥左良玉以及在遼甯的大元帥袁崇煥等,他們跟朝宗的父親侯恂相知頗深,而朝宗言下,又對他們推崇備至。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手握重兵,舉足輕重,所以朝宗雖然開罪了不少有力之士,卻因為有了這幾位有力的後台,沒人敢奈何他。

     朝宗看得很準,他知道國勢如麻,等到科舉而入仕途,實在太慢,何況上次鄉試落第,給他的刺激也太深,他決心另創一條偏途。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到了南京,立刻就看出複社這條路大有可為,複社的言論,已具有震動朝廷的力量,說了那篇言論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