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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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爵夫人利用她這來自望外的同謀者的神權,如同根據這種道德公理做了一個注腳似的向她說道:“結局是判斷方法的标準哪。

    ” 随後她問嬷嬷了: “嬷嬷,那麼您認定上帝容許一切方法,而在動機純潔的時候上帝是原諒行為的?” “誰能夠懷疑這一層,夫人?一個在自己認為可以譴責的行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變成值得稱贊的。

    ” 她倆這樣繼續談下去,讨論上帝的種種意志,預料他的種種決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關的事拉上了關系。

    這一切議論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過這個戴着尖角風帽的聖女的每一句話,都使那個出賣風情的女人的憤怒抵抗力受到了損傷。

    随後,談話略略轉換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談到她會裡的那些修道院,談到她的院長,談到她本人又談到她那矯小的同伴汕尼塞傅爾嬷嬷。

    有人從哈佛爾找她們去看護各醫院裡的好幾百個出天花的士兵。

    她描繪那些可憐的人,詳細說明他們的病狀。

    而這時候她們在路上偏偏被這個普魯士人的壞脾氣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許多可能由她們救出來的法國士兵都難免死亡!看護軍人原是她本人的專門技術,她曾經到過克裡米亞,到過意大利,到過奧地利,說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戰場經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個聽熟了銅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這類的修道士都像是為了追蹤戰場,為了在戰役的漩渦當中收容傷員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說到用一句話去控制那些不守紀律的老兵,她們的效力比一個官長的來得大,這真是一個軍隊中的嬷嬷,她那張滿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臉兒似乎是戰争種種破壞力的一幅小影。

     沒有一個人接在她後面說一句話了,效力像是好極了的。

    飯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樓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頗晚的時候才下來。

     午飯是吃得安靜的。

    對于上一天播下的種子,人都留着時間讓它發芽和結實。

     伯爵夫人提議在午後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樣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餘那些人的後面走。

     他對她說話的音調是親切的,有長輩意味的,略略帶點輕蔑的,正是愛擺架子的人對“姑娘們”說話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會地位低頭和她談判,用自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談判,他立刻透入了問題的中心:“所以,這樣一種獻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當中常常遇見的,而您現在不願接受,反而甯願讓我們留在這兒,難道想教我們也像您自己一樣,來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魯士人的潰敗而起的暴烈行動?” 羊脂球一個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氣概,用理論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

    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時候卻顯出自己是讨歡心的,會頌揚的,總而言之和藹可親的。

    他熱烈地稱贊她可以替他們去盡的力,表示他們對她的感戴,随後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稱呼對她說話:“你知道,我的親愛的,那個普魯士人将來可以誇口說自己嘗着了一個漂亮姑娘,在他的國家裡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 羊脂球沒有回答,并且趕到了頭裡和大家一塊兒走。

     一回到旅館,她就上樓到自己的卧房裡去再也不出來。

    大家的記挂達于極點了。

    她将要怎麼做?倘若她要抵抗,多麼糟糕! 晚飯的鈴子響了,大家空自等着她,後來伏郎衛先生進來報告魯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用飯。

    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脅。

    伯爵走到旅館掌櫃跟前用很低的聲音問:“可是妥當了?”對方回答:“是的。

    ”由于表示蘊藉,他什麼話也沒有告訴同伴們,不過簡單地對他們點頭示意。

    立刻,各人的胸脯裡吐出一聲表示舒服的長歎,各人的臉上顯出一陣喜悅。

    鳥老闆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館裡找得出香槟酒,我來請大家喝。

    ”鳥夫人感到肉痛了,等到掌櫃帶着四瓶轉來的時候。

    每一個人徒然都變成歡喜說話而且都是聲音很大的了,一陣豪爽的愉樂充滿了大家的心。

    伯爵覺得迦來-辣馬東夫人是嬌媚的,廠長稱贊伯爵夫人。

    人都談論得活潑愉快而且充滿了有聲有色的氣氛。

     鳥老闆臉上忽然露出懸念的樣子,而且他舉起兩隻胳膊高聲叫喚道:“肅靜!”人都不說話了,吃驚了,幾乎已經恐慌起來。

    這時候,他偏着耳朵一面用雙手教人不要響動,雙眼望着天花闆重新再來靜聽,末後他用自自然然的聲音變道:“請各位放心,一切都順利。

    ” 大家都沒有能夠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不久就露出一陣微笑了。

     過了一刻鐘光景,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樣子,而且後來做了又做,他裝模作樣質問樓上的一個人,同時給了他好些雙關意味的勸告。

    好些從掮客頭腦當中想出來的雙關意味的勸告。

    有時候,他做出一陣發愁的樣子來歎着氣說:“可憐的女孩子。

    ”或者用一陣很生氣的樣子在牙縫當中含含糊糊地說,“普魯士光棍,你走!”有時候人都不再去想這件事,他就用一道顫抖的聲音接連好些次說道:“夠了!夠了!”末後他如同自言自語似的,“隻須我們還可以和她再見,什麼也成,所以指望這個無恥的家夥不把她置之死地!” 這類诙諧雖然都是屬于低級趣味的,不過卻使人感到輕松而且又不得罪誰,因為忿怒素來倚賴環境為轉移,而在他們的周遭漸漸形成了的氣氛是充滿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飯後的甜食了,幾個婦人相互間說了好些聰明而審慎的隐語。

    眼睛都是發光的了,人都喝得不少。

    伯爵開初本來保持着他那種大人物的沉着風儀,而且置身局外,現在他找着一個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說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盡春回找到一條向南走的路。

     鳥老闆興高采烈,手裡舉着一杯香槟站起來:“我為了我們獲得解放飲一杯!”全體都站起了,都向他喝采了。

    那兩個嬷嬷因為幾個貴婦人的央求,都答應把嘴唇放在這種從來沒有試過的騰着泡沫的酒裡沾一下。

    她們高聲說這酒很像檸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究竟比汽水好得多。

     鳥老闆簡單地提出了應景的意見。

     “這兒沒有鋼琴真不痛快,否則可以彈一首四人對舞的曲子。

    ” 戈爾弩兌一直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做一個手勢,并且像是沉沒在一些很嚴肅的思想裡,偶爾用一個氣忿得很的動作捋着自己的長胡子如同想再拉長一點似的。

    末了,在12點光景人都快要分手的時候,鳥老闆正晃着身子搖搖擺擺,忽然拍着戈爾弩兌的肚子一面結結巴巴向他說:“您并不開開玩笑,今天晚上,您什麼也不說嗎,公民?”但是戈爾弩兌突然擡起了腦袋,用一陣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體掃視了一周,他說:“我說你們各位剛才都做了一件很可恥的事!”他說完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又說一遍,“一件很可恥的事!”末了他走了。

     開初,這像是對他們潑了一頭的涼水,鳥老闆吃了一驚呆呆地待着,不過随後他恢複了穩定态度,突然彎着身子笑起來一面重複地說:“他們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們都太大意了。

    ”這時候,人們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過道裡的秘密”。

    這樣使大家重新哄堂地大笑了一陣。

    那些貴婦人快活得如同癡婆子似的。

    伯爵和迦來-辣馬東先生連眼淚都笑出來。

    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樣一件事。

     “怎樣!您确有把握?他當初想……” “我告訴各位那原是我親自看見的。

    ” “而她拒絕了……” “因為普魯士人就住在旁邊的屋子裡。

    ” “不可能吧?” “我向您發誓。

    ” 伯爵透不過氣來了。

    實業家用雙手捧着肚子。

    鳥老闆接着說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認為她是滑稽的,簡直一點也不。

    ” 三個人又都再笑起來,直笑得心裡都不好受,都透不過氣來。

     大家就是這樣分手了。

    不過鳥夫人的格性是和荨麻樣的,到了兩夫婦剛剛躺下去的時候,她向丈夫指出了迦來-辣馬東家那個嬌小的壞東西在整個晚上一直假笑:“你得知道,娘兒們到了心愛着軍人時候,不管那是法國人或者普魯士人,在她們看來全是一樣的。

    這是不是一種憐憫的意思,我主上帝!” 整整的一夜,在過道的黑暗中間,如同戰栗似地傳出一陣陣的輕微聲息,那是僅僅教人察覺得到的,像是一陣陣的呼吸聲,一陣陣赤腳的觸地聲,一陣陣無從捉摸的摩擦聲。

    人都顯然是睡得很遲的,因為有好些光線從各處屋子門底下的縫兒裡長久地漏到了外面。

    香槟酒真有它的效力,據人說,它是擾亂瞌睡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陽把積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

    那輛終于套好了的長途馬車在旅館門外等着,一大群白的鴿子從它們的厚而密的羽毛裡伸着腦袋,亮出它們那種瞳孔烏黑的玫瑰色眼睛,穩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腳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熱氣騰騰的糞裡邊尋覓它們的營養物。

     趕車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車子頭裡的坐位上安閑地銜着煙鬥,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顔開的,匆匆忙忙讓人包好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隻等候羊脂球來就開車。

    她終于出現了。

     她像是有點不安定,不好意思,後來她膽怯地向她的旅伴們走過來,旅伴們卻在同一動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沒有望見她似的。

    伯爵用尊嚴的神氣攙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遠遠地避開那種不清潔的接觸。

     胖“姑娘”覺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進了,随後集中了全部勇氣,她才卑屈地輕輕道出一聲“早安,夫人”,走到廠長夫人的近邊,那一個隻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同時還用一種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

    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離開她遠遠站着,仿佛她的裙子裡帶來了一種肮髒。

    随後人都趕到了車子跟前,她單獨地到得最後,靜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過的那個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見她,認不得她;不過鳥夫人遠遠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時用低聲向她丈夫說:“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

    ” 那輛笨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開初,誰都不說話。

    羊脂球不敢擡起頭來。

    同時覺得自己對于同車的人懷着憤慨,覺得自己從前讓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魯士人的嘴唇弄髒了的,然而從前把她扔到普魯士人懷抱裡的卻是這些同車旅伴的假仁假義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過頭來望着迦來-辣馬東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種令人難堪的沉寂。

     “我想您認得艾忒來爾夫人,可對?” “對呀,那是我女朋友當中的一個。

    ” “她多麼嬌媚喲!” “真教人愛喲!是一個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識很高,連手指頭兒上都是藝術家的風度,唱得教人忘了憂愁,又畫得盡善盡美。

    ” 廠長和伯爵談着,在車上玻璃的震動喧鬧當中偶然飛出來一兩個名詞:“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額——期貨。

    ” 鳥老闆偷了旅館裡的一副舊紙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幹淨的桌子上經過五六年的摩擦變成滿是油膩的,現在他拿着這副牌和妻子鬥着一種名叫“倍西格”的鬥法。

     兩個嬷嬷在腰帶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長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劃着十字,并且她們的嘴唇陡然開始活潑地微動起來,漸漸愈動愈快,催動她們的模糊喃喃聲音如同為了一種祈禱的競賽,後來她們不時吻着一方金屬圓牌,重新再劃十字,再動口念着她們那種迅速而且不斷的模糊咒語。

     戈爾弩兌墜入沉思了,沒有動彈。

     在路上走過了三小時,鳥老闆收起了紙牌,他說道:“餓了。

    ”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個用繩子縛好的紙包,從中取出了一塊冷的牛仔肉。

    她仔仔細細把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兩口子動手吃着。

     “我們是不是也照樣做。

    ”伯爵夫人說。

    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開了那些為了兩家而預備的食品。

    那是裝在一隻長形的陶質缽子裡的,缽子的蓋上塑着一隻野兔,表示那蓋着的是一份野兔膠凍,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見一些凍了的豬油透在那種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間,像是許多雪白的溪澗。

    另外有一方用報紙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幹,報紙上面印的“瑣聞”的大字标題還在它的腴潤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兩個嬷嬷解開了一段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戈爾弩兌把兩隻手同時插進了披風的兩隻大衣袋,從一隻衣袋裡取出了四個熟雞蛋,從另一隻裡取出了一段面包。

    他剝去了蛋殼扔到腳底下的麥稭當中,就這樣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黃末兒落在他那一大簇長胡子當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時候是什麼也沒有打算的,現在望着這些平平靜靜吃東西的人,她氣極了,因為憤怒而呼吸迫促了。

    開初,一陣騷動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痙攣,她張開了嘴預備把一陣升到嘴邊的辱罵去斥責他們的行為,不過因為憤怒扼住了嗓子,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望她,沒有一個人惦記她。

    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初,他們犧牲了她,以後又把她當作一件肮髒的廢物似的扔掉。

    于是她想起她那隻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裡面本來盛着兩隻膠凍鮮明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爾多的名産紅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們饕餮地吃喝得幹幹淨淨。

    末後,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弦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出來了,潤濕了她的眼睑邊緣,不久兩點熱淚從眼睛裡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着來了,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動的,臉色是嚴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見她。

    不過伯爵夫人偏偏瞧出來了,用一個手勢通知了丈夫。

    他聳着肩膀仿佛就是說:“您要怎麼辦,這不是我的過錯。

    ”鳥夫人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着就低聲慢氣地說:“她哭自己的恥辱。

    ” 兩個嬷嬷把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卷好了以後,又開始來禱告了。

     這時候,戈爾弩兌正等着那四個雞蛋在胃囊裡消化,他向對面的長凳底下伸長着雙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個人剛剛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兒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

     所有的臉兒都變得暗淡了。

    這首人民的軍歌顯然使得同車的人很不開心。

    他們都變成神經質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

    戈爾弩兌看出了這種情況,他的口哨就吹個不停了。

    甚至于有時候,他還輕輕地哼着好些歌詞: 至情,愛國的神聖的至情, 你來領導支持我們的複仇之手, 自由,我們十分寶貴的自由, 你帶着你的防護者來戰鬥! 路上的雪凍成比較堅硬的,車子走得比較快了,經過旅行中的好些慘淡的鐘點,在傍晚的時候颠簸晃動個不停,再後些時,車子裡變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蔔為止,戈爾弩兌始終用一種猛烈的不屈不撓态度吹着他這種複仇意味的單調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頭腦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去記憶每一句被他們注意節奏的歌詞。

     羊脂球始終哭着,并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的嗚咽,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裡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