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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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青年人,頭發是金黃的,軍服緊緊地縛着他的腰身仿佛是一個女孩子縛着腰甲,平頂的漆皮軍帽歪歪地偏向一邊,使人覺得他很像一家英國旅館裡的小使。

    他兩撇長得過度的髭須直挺挺地翹起,不斷地向上收束,最後隻有一莖金黃色的毫毛,纖細得教人望不見它的杪末,那像是壓着他的嘴角兒,牽着他的腮幫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墜的折紋。

     他用阿爾薩斯口音的法語請旅客們下車,用一道生硬的語氣說:“各位可願意下車,先生們和夫人們!” 兩個嬷嬷用那種慣于聽受一切征服力的聖女式的柔順态度首先表示了服從,接着下車的是伯爵兩夫婦,而廠長兩夫婦跟在他們後邊,随後才是鳥老闆推着他那個高大的老婆在他頭裡走。

    他的一隻腳剛着地,就用一種謹慎超于禮貌的情感向軍官說了一聲:“先生你好。

    ”另一個卻倨傲得像是能力萬全的人一般望着鳥老闆沒有答禮。

     羊脂球和戈爾弩兌盡管本來都坐在門口邊,下車卻在最後,而且在敵人跟前顯得又穩重又高傲。

    胖“姑娘”極力鎮定自己,使自己顯得安詳,民主朋友用一隻具有悲劇意味而且略略發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紅長胡子。

    他和她都懂得在這種遭遇中間每一個人多少代表着祖國,所以都願意保持一點莊嚴态度;并且同樣都因為他們同車的旅伴們的軟弱樣子而發生反感,所以她極力顯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顧愛名譽的婦人來得自負,他呢,覺得應當以身作則,在整個态度上繼續他那種已經由破壞大路開始了的抗敵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館的寬大的廚房裡了,日耳曼人教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了名的出境證,那上面是載着每一個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職業的,他長久地端詳着這一行人,把他們本人和書面記載來作比較。

     随後他突然說道:“這對的。

    ”接着他走開了。

     這時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氣,因為依然都還餓着肚子,就教人預備宵夜。

    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時不可;于是趁着旅館裡兩個女傭像是着手料理的時候,旅客們去看屋子了。

    屋子都在一條長的過道裡,盡頭有一扇玻璃門寫着一個表示意義的号碼。

     大家終于坐在飯桌上,這時候,旅館的掌櫃親自走出來。

    那原是一個做馬販子的,一個害着氣喘病的胖子,他嗓子裡始終呼嘯,發啞,帶着痰響。

    他父親傳給他的姓氏是伏郎衛。

    他問道: “哪一位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羊脂球吃驚了,轉過頭來回答: “是我。

    ” “小姐,普魯士軍官立刻要和您說話。

    ” “和我嗎?” “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 她摸不着頭腦了,思索了一下,随後爽利地說: “這是可能的,不過我不會去。

    ” 她的周圍發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發表意見,探究這道命令的來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說: “您錯了,夫人,因為您的拒絕是能夠引起種種重大困難的,不僅對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對于您的全體旅伴也一樣。

    人總是從來不應當和最強的人作對的。

    他這種要求确實不能引起任何危險;無疑地是為了一點兒漏了的手續。

    ” 大家都和伯爵一緻了,央求她,催促她,重複地勸告她,終于說服了她;因為誰都害怕一個冒昧舉動可能帶來種種麻煩。

    最後她說: “确實是為了各位,我才這樣做。

    ”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

     “這樣,我們謝謝您。

    ” 她出去了。

    大家等着她轉來吃飯。

     由于沒有像這個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傳喚,每一個人都發愁了,并且暗自預先想好些卑屈的辦法,以便自己也被傳喚的時候可以使用。

     不過,10分鐘以後,她回來了,臉上绯紅,喘得連話都說不出,而且非常生氣,她吃着嘴說道:“哈,混蛋!混蛋!”全體都急于要知道底細,不過她什麼也不說;末後伯爵再三盤問,她才用一種非常莊嚴的神氣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沒有關系,我不能說。

    ” 于是大家圍着一個高大的湯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陣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來。

    他們固然受了驚慌,不過這頓宵夜卻是快樂的。

    蘋果酒的味道不錯,由于省錢,鳥家兩夫婦和兩個嬷嬷都喝着它。

    其餘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戈爾弩兌叫的是啤酒。

    他有一套特别的方式去開酒瓶,去讓酒吐出泡沫,偏着杯子去細看,接着就舉在眼睛和燈光的中間去玩賞它的顔色。

    在他喝的時候,他那一叢大胡子本來保存了這種他心愛的飲料的色彩,現在竟像是因為受到愛撫而顫抖起來;他斜着眼光盯着他的杯子,仿佛這樣就盡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職責。

    他畢生隻有兩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淺顔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竟可以說他心裡想使這兩件癖好能夠彼此接近,并且能夠彼此交融如同水乳似的,所以他确實不能嘗着這一件的滋味而不念及另一件。

     伏郎衛先生兩夫婦都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吃東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個壞了的火車頭,他肺部呼出吸進的氣太多,以緻無法在吃飯的時候談天;不過他的女人卻永遠是叽叽呱呱的。

    她講起自己在普魯士人初到時得來的種種印象,他們做過的事,他們說過的話,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得她花了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從軍去了。

    她尤其愛對伯爵夫人談天,因為和一個有地位的夫人談天在她是受到了寵遇。

     随後,她壓低聲音來說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時阻止她:“你别開口總好一些,伏郎衛夫人。

    ”不過她絕不買帳,仍舊繼續說下去: “對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過是吃馬鈴薯和豬肉,以後又是豬肉和馬鈴薯。

    而且千萬别相信他們都是清潔的——哈,簡直不成!——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四處随意拉撒。

    設若您看見他們連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喲;他們操演起來都在那邊的一片地裡:向前進,向後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設若他們在他們國内至少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但是并沒有,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益處。

    是不是應當由可憐的百姓養活他們使他們隻去學着屠殺!——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老婦人,這是真的,不過我看見他們費盡氣力去從早到晚在地面上踏過去又踏過來,就暗自說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為了有益于人求得那麼多的發明,另外好些人卻費着這麼多的氣力來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惡的事?無論是普魯士人,是英國人,是波蘭人或者是法國人。

    ’——倘若有人在一個害過他的人身上尋報複,那是錯的,因為法律懲罰尋報複的人;不過到了有人把我們的孩子當作野味一般開槍去圍剿的時候,既然有人把勳章賞給那些最會摧毀我們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對的,這又怎麼說呢?——不成,您看這是怎麼回事,我簡直弄不懂!” 戈爾弩兌提高嗓門說道: “在侵略一個愛和平的鄰國的時候,打仗是一種野蠻行為;在防護祖國的時候,那是一種神聖義務。

    ” 老婦人低着頭說: “對呀,防護祖國那是另外一件事,不過人難道不應當殺絕那些用打仗來尋樂的帝王嗎?” 戈爾弩兌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樣了。

     “好極了,女公民!”他說。

     迦來-辣馬東先生深沉地思索起來。

    他雖然非常迷信出名的将官,不過這個鄉下老婦人的常識卻引起了他的思考:這麼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着這些人手在一個國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榮,這麼多的被人廢置不用的勞動力,若是用在大規模的工業上真得要好幾百華才用得完。

     不過鳥老闆呢,離開座位走到旅館掌櫃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和他談話了。

    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為身邊那個人的诙諧而快樂得一起一伏地動着,後來他向他買進了六件半桶頭的紅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以後收貨。

     宵夜剛好吃完,大家乏得不成樣子,都去休息了。

    然而鳥老闆早已看到了許多事,他教妻子上了床,自己卻向房門上的鑰匙洞兒裡貼着眼睛向外望,一會兒又貼着耳朵向外聽,這樣輪番地做個不停,而目的就是要發現他所謂“過道裡的秘密”。

     将近在一小時之末,他聽見了一陣——的聲音,于是趕忙去望,終于望見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滾着白花邊的藍色山羊毛織品的浴衣,他覺得她比白天還更豐滿一點。

    她端着一隻燭台,向過道盡頭那間标着很大号碼的屋子走。

    不過旁邊又有一張門也輕輕地開了,等到羊脂球在幾分鐘以後轉來,戈爾弩兌跟在她後面了,他連坎肩都沒有着,教人看見他的襯衣上背着一條背帶。

    他們正低聲談着,随後又都停着不動。

    羊脂球仿佛毅然決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門。

    不幸鳥老闆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不過到末了,他們提高了嗓門,他才聽見了幾句。

    戈爾弩兌用激烈的态度堅持己見,他說:“我們瞧吧,您真沒有想通,這于您算個什麼?” 她像是生氣了,回答道: “不成,好朋友,這些事情有時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這兒,那是件丢人的事。

    ” 他無疑地簡直沒有懂得,就問那是為什麼。

    于是她很生氣了,更提高了音調: “為什麼?您不懂得為什麼?這時候,有好些普魯士人在旅館裡,也許就在隔壁房子裡,不懂嗎?” 他不說話了。

    她是不肯在敵人近邊受人愛撫的,這種妓女的愛國廉恥心應該在戈爾弩兌的心上喚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為他僅僅在和她擁抱了以後,就蹑着腳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

     鳥老闆渾身都是火了,他離開了鑰匙洞兒,在屋子裡趕忙輕輕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開了那床蓋着他配偶的粗硬身軀的被蓋,用一個擁抱弄醒了她,一面低聲慢氣地說:“你可愛我,親人兒?” 這時候,整個一所房子全是沒有聲息的了。

    不過一會兒之後,在一個難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許是在擱樓,又起了一陣有力的和單調而有規律的抽鼾聲音,一種遲鈍而且拖長的噪音還帶有鍋爐受着蒸汽壓力樣的震動。

    伏郎衛先生睡着了。

     旅客們本來決定第二天八點起程,所以都看準鐘點在廚房齊集,不過車子呢,頂棚上滿是積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當中,沒有牲口也沒有趕車的。

    有人枉費氣力去找他了,無論在馬房裡,在草料房裡或者在車房裡都找不着。

    于是所有的男人都決定到鎮上去走一趟,他們出門了。

    走到了鎮上的廣場,看見禮拜堂正在廣場的盡頭,而兩旁是許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普魯士兵。

    他們看見的第一個正給馬鈴薯削皮,第二個,比較遠一點的,正洗刷一間理發店,另外一個滿臉的長胡子一直連到眼睛邊的,吻着一個哭的嬰孩,并且擱在膝頭上搖着教他安靜;好些胖鄉下婦人,丈夫們都是屬于作戰部隊的,用手勢指點那些順從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給面包澆湯和磨咖啡之類;有一個甚至于替他的女房東,一個衰弱不堪的老祖母洗衣衫。

     伯爵詫異了,看見有一個禮拜堂小職員正從堂長的住宅裡出來就向他探聽。

    那個靠禮拜堂吃飯的耗子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兇惡;據說,那不是普魯士人。

    他們都來得遠一些,我不很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他們也都把妻室兒女留在自己的家鄉,打仗在他們并不覺得好耍,還用多說!我很相信在他們那邊很有人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們國裡一樣也會在他們國裡造成一種困苦。

    在目前,本地還沒有很吃苦,因為他們都不做壞事,而且像在他們自己的家裡一樣做工。

    您可看見,先生,在窮人中間真應當互相幫助……因為要打仗的都是大人物哪。

    ” 這種在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成立的真摯團結是使得戈爾弩兌生氣的,他甯願回到旅館裡悶坐,所以就抽身走了。

    鳥老闆說了一句取笑的話:“他們正在繁殖人口。

    ”迦來-辣馬東說了一句莊重的話:“他們正在補救。

    ”不過他們卻找不到趕車的。

    最後才在鎮上的咖啡館找着了他,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像弟兄一般同坐着一張桌子。

    伯爵向他質問道: “不是曾經吩咐您8點鐘套車?” “一點不錯,不過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種吩咐。

    ” “哪一種吩咐?” “不用套車。

    ” “這是誰吩咐您的?” “老天!普魯士營長。

    ” “為什麼?” “我一點也不知道。

    請您去問他吧。

    他們禁止我套車,我呢,就不套。

    事情就是這樣。

    ” “可是他本人對您說的?” “不是,先生,這是旅館掌櫃照他的話吩咐的。

    ” “在什麼時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時候。

    ” 三個人很擔憂地回來了。

     他們去找伏郎衛先生了,不過女傭人的答複是先生因為害着氣喘病從來不在10點鐘以前起床。

    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10點鐘以前喚醒他,除非是發生了火警。

     他們想去看普魯士軍官了,不過那是絕對辦不到的,雖然他本來就住在這旅館裡。

    為了民間的事,他隻允許伏郎衛先生向他說話。

    這樣一來,他們隻好候着。

    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瑣碎的事。

     爾弩兌在廚房裡那座生着一爐好火的高大壁爐前面坐下了。

    他教人從旅館的咖啡座内搬來了一張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煙鬥,那東西在民主界中是幾乎和他本人享受一種相等的尊敬的,仿佛它為戈爾弩兌服務就是為祖國服務一般。

    那是一枝熏得很透的海泡石煙鬥,像它的主人翁的牙齒一樣地黑,不過是香噴噴的,彎彎兒的,有光彩的,和他的手很親密,并且使得他的儀表更加神氣。

    末後,他不動作了,眼睛有時候盯着壁爐裡的火,有時候盯着那層蓋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過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須上的泡沫,同時得意地伸起幾隻瘦長的手指頭兒,去搔自己那些油膩的長頭發。

     鳥老闆假借活動自己的腿子為名,走出去向鎮上賣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

    伯爵和廠長開始談着政治。

    他們預測法國的前途。

    一個相信要倚仗奧爾雷陽黨,另一個卻相信一個陌生的救國者,一個在全盤失望的時候就會出現的英雄:一個改克闌,個S-茵-達克吧,也許?或者另外一個拿破侖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這樣年輕該有多好!戈爾弩兌一面靜聽這類的話一面用懂得命運之說者的樣子微笑。

    他的煙鬥使得廚房變成芬芳的了。

     報過了10點,伏郎衛先生出來了。

    很快就有人詢問他;不過他隻能一個字也不變動地把這樣的話說了兩三遍:“軍官對我說過:“伏郎衛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車。

    我不願意他們沒有我的吩咐就動身走。

    現在您聽見了。

    這就夠了。

    ’” 這樣一來,他們想去見普魯士軍官了。

    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給他,迦來-辣馬東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頭銜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

    普魯士人教人回答,說他允許這兩位先生來和他說話,不過要等他吃過午飯,這就是說在一點光景。

    女旅客都出來了,大家盡管心緒不安卻多少吃了一點。

    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異樣的心慌。

     大家喝完咖啡了,這時候,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來找那兩位先生。

     鳥老闆也和這兩位結合在一起兒了,為了增加這種運動的聲勢,他們又打算去拉戈爾弩兌同走,不過他高岸地聲言自己從不願和日耳曼人發生任何關系,末後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爐邊去。

     三個男人都上樓了,被人引到了旅館那間最講究的屋子裡,那正是軍官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