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人遲暮

關燈
老,容已衰,一頭如雲的柔軟青絲,已蒼蒼如雪,一氣之下,就棄劍使拐。

     姥姥目下年歲雖高,火性倒未見褪減一分,登時站直微顯得有點駝的身子,将手中那根兒臂粗的龍頭拐杖向椅上一靠,側轉身向朱純飛說道:“麻煩朱道爺将尊劍借我老婆子一用。

    ” 正合狂道的心意,他正擔心姥姥的拐杖是重兵刃,要是動上手,三弟在兵刃上就吃了虧,聞言忙将背上長劍解下,雙手捧定,呈給姥姥。

     姥姥随手接過來,道了聲謝,信手一抽,但見一道光華打閃,長劍不但已經出了鞘,還随帶着右手一抖,登時顫起五朵梅花。

     姥姥露了這一手,在座的人,齊皆暗贊姥姥功力确是不同凡響,便是連以劍術見長的兩個武當名家,也自感到自己的回環飄風劍法弗如遠甚。

     她握劍一試,甚為稱手,一張濃紋堆波的老臉上,泛上一個凄然寂寞的清笑,先深注了劉銀龍一眼,然後轉頭一掃三人,眼神停住在妙清的臉上,說道:“道爺,走吧!南門外有一座小山丘,地勢比較平坦寬暢點,正好展得開手腳,老身先在那兒恭候。

    ”話落,淡淡的一笑。

     她這一笑,含了幾十年的辛酸。

     别看她恁般高齡,有點老态龍鐘,話一落,人已閃身一晃,真是快如電閃,宛如一縷輕煙飛逝,眨眼已失人影。

     四人全是名震武林的好手,縱身齊躍,有如星丸飛擲,随着姥姥縱躍而去。

     出南城不遠,路左有座小山丘,疏落的排植了幾株白楊,二十丈外,柳劍雄已看清姥姥正鹄候在小丘頂上。

     柳劍雄低聲告訴師伯,四人登時朝小丘頂上縱去。

     星光下,栖霞姥姥如霜鬓絲在夜風中飄拂,右手橫劍,英姿飒飒,不像一位已近耄耋的老媪,神情奕奕,英氣不減當年。

     四人躍落她對面,又叙過禮,隻見她輕一揚手,口中叫了聲:“偏勞劉相公,請接着!”那個古銅劍鞘已緩緩的向劉銀龍平伸射到。

     這一手,妙到毫巅,分明來勢疾勁,偏又那麼平緩,最妙的是來到劉銀龍身邊時,恰已勢竭,如不伸手接着,勢必要跌落地上,他小心的一抄接在手中,不由訝然。

     “兩道”看得十分心折,暗驚姥姥名下不虛。

     栖霞姥姥向柳劍雄一笑,說道:“小哥兒,老身要讨教了。

    ”話落,振腕一抖,但見劍尖微顫,星光下,朵朵梅花耀眼。

     柳劍雄側身先朝師伯躬身一揖,妙清極端關懷的叮囑道:“小心領教老前輩的高招。

    ” 妙清話落,他微一點頭應諾,側頭向大哥及三師叔回顧了--眼。

     三人全是一臉冰冷的神情,他倒不以為意的向他們笑了笑,緩步走到姥姥身前五尺處,翻腕向背上一探,“嗆啷”一聲龍吟,青虹閃處,星光映照下,也拘手劃起五朵青梅,竟然與姥姥一般無二。

     訝然失驚的“啊”了一聲,疾的大聲叱喝道:“慢着!”她并不是為那五朵青梅驚詫住,敢情是為了這把稀世神劍而訝異。

    姥姥又幹和凄然的說道:“哥兒手中的劍可是名叫‘青虹’?” 這一聲叱喝不但将柳劍雄吓愣住,旁立的三人更是臉上神色驚疑不定。

     柳劍雄一聽姥姥是問他寶劍的名字,登時心中一寬,忙抱劍恭答道:“正是青虹劍,老前輩識得?” 姥姥不答他的話,追問了一聲:“這把劍是不是天山神君戚玄齡的?” 柳劍雄忙答道:“正是戚老前輩之物。

    ” 栖霞姥姥神情緊張的詫問道:“怎會在哥兒手上?” 柳劍雄端容答道:“是我二哥送給晚輩的。

    ” 姥姥追問道:“誰又是你二哥?他與戚玄齡有何淵源?” 狂道朱純飛搶着答道:“他是戚老前輩的三弟子,名叫易峰。

    ” 他怕三弟揭露玉鳳的身份,是以搶着回答。

     姥姥神情一松,“哦”了一聲,仰臉凝視夜空,眨眼之間,兩泡熱淚盈睫,搖搖欲墜,睹劍思人,一陣感傷,跌人五六十年前的回憶之中。

     那時候,這柄劍,日夜伴着天山神君,亦常伴着栖霞姥姥,他倆結伴遊俠河朔,情如兄妹,是以每天她都将這把劍撫上幾次。

     原來栖霞姥姥本姓韓,六七十年前,武林之中,隻要提到冷香谷主韓玉英,誰不是心顫神馳,皆因那時她正值花信年華,豔似一朵海棠,風華蓋世,神态若仙,偏又生就了一副冷僻性格,冷得像玄冰寒霜,武功又出奇的高,視天下男人如敝屣,是以武林中的人是既愛她,又怕她。

     當時,有不少豐儀不凡的武林好手,均試着想一親芳澤,自作多情的去招惹她。

     花兒多刺,那些人,全都鬧得灰頭土臉,不是斷了胳膊,便是缺了大腿。

    現在雄霸南疆的獨臂老怪,當年就因為自作多情而斷了一隻左臂。

     慢慢的,全都知道這朵花兒有刺,再也沒有人敢對她稍存妄想了。

     上天太也作弄人,冥冥衆生中,她獨屬意戚玄齡,神君年輕時,氣宇軒昂,不同流俗,挺拔英俊的風度,确使韓玉英心醉。

     兩人本可成一對璧人,其奈戚玄齡那時武功不高,嗜武成癖,簡直是入了迷,養成了他一副孤高的傲性,除了想練好武功外,身外的一切,視若無睹。

     韓玉英自開封一見到他後,心搖神馳,屈意遷就,真是所謂一見鐘情。

     落花有意,怎奈流水雖有情而無心,兩人有如兄妹的結伴遊俠了将近二十年,韓玉英從一個嬌豔如花的少女,被癡情孽債磨折得成了華發滿頭的老媪,但她仍不灰心,仍是耐着心苦磨。

     戚玄齡食古不化,就是不就範,一點都不動心。

     韓玉英到了四十五歲上,心情落寞,想着那狠心人,自己情愛彌笃的苦守他一生,他卻心如止水毫不動情,由不得心性大變,終于斷然離開戚玄齡,遷到栖霞山,自稱為栖霞姥姥,埋迹深山。

     四五年後,畢竟順不下那口氣,一氣之下,就找上天山,兩人狠狠的打了一場。

     最後,戚玄齡終于被她點倒,她本待要毀了他,怎奈愛恨交織,複雜心情之下,仍是愛多于恨,雖說愛之越深,恨之越切,但要她狠心下絕情,将自己癡戀了幾十年的人毀滅掉,卻是辦不到。

     她一看狠心人仍是風度翩翩,想是神君修為得法,乍看之下,宛如一位中年儒雅文士。

    反觀自己,白發蒼蒼,自憐衰邁,不由歎了口氣,饒了他,但她怕他以後另娶,因此兩手将劍一折,咬牙的告誡神君,隻要他今後敢動另娶之念,誓必要如此劍。

     戚玄齡為她摯情感動,當場發誓終生不娶。

     上天真叫作弄人,二十年後,戚玄齡晚節仍不能獨守,無意的惹上情孽,鑄了一場大錯,終于他有了一個豔絕人寰的女兒——玉鳳。

     戚玄齡怕韓玉英找上天山,别生枝節,如她一狠心,将自己視為命根的女兒給廢了,那豈不遺恨終生。

     天山神君晚年足不離天山,實是心中隐藏了憂患,人一到了老年,倍覺晚景凄涼,因此,特别痛惜子女,是以他終日憂心如焚。

     栖霞姥姥自那次狠鬥天山神君之後,一怒折劍之下,就打了一根龍頭拐杖,不再使劍,大大的在江湖中鬧了兩年,發洩了幾分怨氣之後,斷然隐迹栖霞山。

    埋首荒山四十年,苦研武技,她是此心不死,仍想待武功練得超凡人聖後,再去找那狠心人,冀圖晚年落個合籍雙修。

     靜極思動,不由己的離開栖霞,想找上天山去看看神君,誰知才一出得江甯地面,到處就沸騰着少林失寶重現,登時心中猛動,忖道:“那狠心人嗜武成癖,如果我取得那本奇書,送上天山……” 她仍冀求神君能看在寶錄的面上,遂她合籍雙修的願望。

     她今晚來找妙清,本是下定決心,先禮後兵,破釜沉舟的非将奇書弄到手不可。

     誰知事情真怪,金梭劉銀龍,與當年戚玄齡一般的年歲,一般才貌,氣宇風華,活脫脫的當年她初遇戚玄齡時的化身,乍看之下,心神激蕩,芳魂搖搖,教她孤寂了四十年的心湖泛波!凄惋欲絕。

     多情還為無情惱,一己癡情誤盡了韓玉英的一生,臨到晚年,乍然見到有似當年心上人的翩翩風采,怎能不令她感懷!妙清自難體悟到她此時心中的感情是多麼微妙。

     且說姥姥乍然一睹青虹寶劍,不由深感驚訝,随着盤诘了柳劍雄一陣之後,遂沉聲說道:“你把劍拿來給我看看。

    ” 像是命令,姥姥的話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柳劍雄連忙解下劍鞘,将劍插還,然後雙手遞了過去。

     姥姥手有點顫抖的接過柳劍雄手中的寶劍,猛然“哇”的一聲錐心慘嚎,四人全都吓了一大跳,柳劍雄疾如飄風的倒縱一丈,“兩道”與“銀龍”本就替柳劍雄擔了千百個心,叫聲一起,全都吓得臉上失色。

     誰知竟是栖霞姥姥抱劍失聲痛哭。

     她将劍抱得緊緊的,生像是怕誰會将懷中的寶劍搶走似的,神情激動到了極限,老淚縱橫,布滿一臉的重紋。

     天地間唯有一個“愛”字,堪稱得上至情至性,至神至聖,姥姥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的情愛,誠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妙清與狂道朱純飛早年出道行俠時,對武林間的掌故,知道得甚多,那時候,姥姥正是熱門人物,她一生的韻事趣聞,幾成為武林中人茶餘酒後的談話資料。

     今晚這種情形,兩人将天山神君,青虹寶劍,與早年兩人那段情孽綜合了一下,已看出了個大概,油然的泛起來一股同情心。

     劉銀龍是一知半解,柳劍雄是轉着一雙眼睛,一會兒看看悲恸失聲的姥姥,一會兒又看看師伯和大哥,發現二人臉帶同情的惋惜戚容,不由一陣迷惘,心中暗念了聲:“不簡單。

    ” 的确,事情不太簡單,姥姥隐忍了四十年的怨憤,有如一包點燃了導線的炸藥,一旦爆炸,恐怕要将整個世界毀滅掉。

     睹劍思情,這一哭開來,抑制了幾十年的情愫,如江河泛濫,潰堤沖岸,一瀉千裡,無休無止。

     四人均是以極端哀憐的心情默默凝注着姥姥,良久之後,經過一陣發洩,似乎是積壓得飽悶的心胸舒暢了一些,但仍是凄惋欲絕。

     妙清與朱純飛已是方外之人,跳出七情六欲之外,無憂無慮,無牽無挂,也被感動得心中一陣慘然。

     柳劍雄人雖慧黠,但太年輕,那會理解這種含蓄的情感。

    劉銀龍年歲比較長點,他出世得早,人間稀奇古怪的事也看得多點,又是性情中人,眼前這位傷痛得凄絕人寰的老婆婆,油然的令他泛上來一股同情心,覺得姥姥太也孤寂。

     側隐之心,人皆有之,登時心念道:“年老氣衰,老人家不能過分哀傷,應該勸止勸止。

    ” 身随意動,一念方生,人已向姥姥身前走去,向姥姥兜頭一個長揖,低聲溫慰道:“老前輩不能過分哀恸,應保重福體,人生如夢,世情如過眼雲煙,過去的已随流水漂向滄海!總之一切還請老前輩看開點,如老前輩有什麼事晚輩能一效綿薄,劉銀龍萬死不辭。

    ” 栖霞姥姥倏的一收痛淚,頓止悲聲,兩道冷電,透過模糊的眼簾,狠盯在劉銀龍俊臉上好一陣,嘴唇顫動了好幾下,宛如鼓足了最大的勇氣去取決一件事,猛的一聲厲喝道:“劉銀龍,你此話可是由衷之言。

    ” 劉銀龍劍眉雙挑,朗聲答道:“劉銀龍七尺男兒,武林中薄有虛名,大丈夫一言,如白染皂,老前輩如有所命,赴湯蹈火,劉銀龍絕不皺一下眉。

    ” 劉銀龍一番慷慨陳詞,姥姥淚收聲止,猛的大聲說道:“兩道爺,你們可是聽明白啦!” 妙清心中一陣翻騰,不知老太婆要鬧什麼鬼,頗替師弟擔心,心中雖抱怨師弟把話說得太滿,但他是武林中鐵铮铮的漢子,名列四龍,便是姥姥真的要師弟替她去死,自己也不能塌師弟的台。

     妙清被逼得略為猶豫了刹那,也就慨然的向師弟臉上貼金,硬朗的說道:“我師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他向來說話一言九鼎,說了就算數。

    ” 栖霞姥姥斷然的叫了一聲“好”,接說道:“我老婆子的事簡單,我已聞到土味啦!離死不遠,想到我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心血練成的幾招混混兒,眼看将要随着朽木埋人三尺黃土中,我老婆子又沒有個傳人,唉!是我看着這兩個鐘靈秀逸的哥兒,難免有點傷心。

    ” 妙清聽得心中冷哼了一聲。

    狂道會錯了她的意,心中自個兒忖急:“老婆婆,強詞飾非……”心在想,口不擇言的一揭姥姥的底牌,先作了個鬼臉,慢慢的說道:“老前輩您不是抱着青虹劍傷心,怎會又想到……” 他是生性玩笑慣了,賣弄口舌一揭姥姥的短,當然,姥姥的話,也有一點欲蓋彌彰的用心,這一被他道破,姥姥不由“嘿”的一聲暴喝,怒叱道:“瘋道人,你好大的膽,敢不信我老婆子的話?” 朱純飛心中一凜,涼了半截,将舌頭伸了下,噤若寒蟬,不敢再出聲反駁一句。

    大概是他真的怕這老婆子發橫,疾的向妙清身後一躲。

     柳劍雄一看大哥吃了癟,兄弟連心,忙堆下笑臉向姥姥躬身一禮,岔開話題道:“我大哥生性落拓不羁慣了,他語出無心,請老前輩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但不知老前輩有什麼事須我三師叔效勞?” 這幾句話對了姥姥的心思,不但解了狂道的圍,也壓熄了栖霞姥姥的怒火。

     姥姥像是同柳劍雄蠻對胃口,向他慈愛的一笑,說道:“哥兒,我要将這幾手見不得人的混招傳給你三師叔。

    ” 此話一出,場中諸人均大感意外,全都臉色大變。

     須知,武林中那有強收徒弟的道理,妙清自是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