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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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然不認他做兄弟。

    ”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

    重陽兒周歲,整備做蝍盤故事。

    裡親外眷,又來作賀。

    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

    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

    自己陪着諸親,吃了一日酒。

     雖然口中不語,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寬。

    ”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隻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予先捏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隻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長大成人,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讨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隻索忍耐。

     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

    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

    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

    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

     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

    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

    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象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

    當時将兒子喚出,隻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

    倪太守初時隻道是真病,過了幾日,隻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

    又想道: “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

    ”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絆着門檻一跌。

    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

    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

    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

    連進幾服,全無功效。

    醫生切脈道:“隻好延挨日子,不能痊愈了。

    ”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觑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麼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

    老子聽得,愈加煩惱。

    梅氏隻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

    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

    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

    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

    倘肯守着兒子度日,也莫強他。

    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

    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吩咐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着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

    不如都把與他,向了他意,再無妒忌。

    ”梅氏又哭道: “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

    ’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

    ” 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

    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讨氣吃。

    ” 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

    ”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

    ” 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

    梅氏初時隻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

    梅氏道: “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

    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

    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隻含藏于心。

    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将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夠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軸子。

    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

    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倉各庫鑰匙,每日隻去查點家财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兇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

    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屍。

     幸得衣衾棺椁,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

    殡殓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

     善繼隻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

    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箧,隻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檢看。

    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

    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

    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

    恁般光景: 任是泥人應堕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

    将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内犧身,隻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夥,都沒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隻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下廚取飯。

    有菜沒菜,都不照管。

    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讨些飯米,堆個土竈,自炊來吃。

    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将就度日。

    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

    善繼又屢次叫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妪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隻得罷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