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東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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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一個風雪漫大的冬夜裡。

     “幽明山莊”三十裡外,“小連環塢”,“楓林渡頭”。

     這裡附近一帶,三四十裡内已無人家,有也早搬個幹幹淨淨,自從“幽明山莊”鬧鬼一事傳開來後,“幽明山莊”真的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幽冥山莊”,住在附近的人,搬之不疊;取道的人,不惜繞遠道過“幽冥山莊”。

     當然有些自視甚高,膽色過人的武林豪傑,不願改道而行,或是一些趕路的人,以及不知“幽冥山莊”鬧鬼的人,仍會打從此路經過,不過還是馬不停蹄,不敢向“幽冥山莊”望上一望,仿佛望上一眼也會有大禍臨頭似的。

     要經“幽冥山莊”出湘江,必經過這“小連環塢”,這小小連環塢裡水路分十三道,綜錯迷離,不谙水道的人,很容易迷失,所以稱為“小連環塢”。

    “小連環塢”隻有一個渡頭,叫做“楓林渡”。

    因為“幽冥山莊”鬧鬼事件發生後,渡客奇少,不少船家都不幹了,要渡船也相當不容易。

    過客不請水路,難以過渡,也促成此道極少人經過的原因。

    可是到了冬天,水道結冰,反而易行;現在正是初冬時分,冰薄結,但仍未可通人。

     “楓林渡頭”之旁,有一個酒家,打着破爛的酒旗,在北風中、雪花中,像一個巍巍顫顫、滿頭白花花的老翁在招招搖搖。

     “幽冥山莊”的過客都會在這小客店中打酒壯膽、小息提神及充饑解渴,以打足精神,過“幽冥山莊”。

     這家小野店,叫做“楓林小棧”。

     這日風大、雪大,賣酒的老頭兒看着呼嘯的北風、陰黯的天色,哺哺地道:“看來老天爺再下幾天雪,渡頭的冰兒就要堅了,便可以過人了。

    ”一面撥着算盤,發出空洞的“得得”之聲,忽聽小夥阿福在門口大嚷道:“老爹,老爹,有客人來了,有客人來了。

    ” 老爹一怔,心道今年的來客倒特别早,出門一看,隻見風雪之中,走來了一對男女,沒有座騎,衣着單薄,但在風雪之中,兩人飄飄若仙,毫不費力,已到了店前。

    老爹不禁張大了口,因為此地荒僻,向無人煙,常有雪狼等出沒,一般婦孺,尚不敢出外,而今這兩個年輕男女,不過二十幾歲,竟穿着這樣單薄的衣服出門,老爹倒是向未見過。

    隻見男的身段颀長而略瘦,但眉字之間,十分精明銳利,猶如瓊瑤玉樹,豐神英朗;女的一身彩衣,垂發如瀑,腰上挽了一個小花結,結上兩柄玲珑的小劍,更顯得人嬌如花,容光照人。

    那女的看了看發愣的老爹,抿嘴一笑道:“老爹好。

    ” 這一笑,更是有傾國傾城之貌,老爹呆住,連大夥計阿笨小夥計阿福,也說不出話來,那青年笑道:“老爹,有沒有吃的,先來一盤?” 老爹如夢初醒,招呼上座後,關切地道:“二位客官,要過‘楓林渡’啊?” 男的笑道:“不錯。

    ” 老爹呵着氣道:“兩位客官不嫌老爹吩叨,老爹要相告二位,這兒的‘幽冥山莊’,死了好多人哇——” 男的笑道:“我倆知道,不打緊的。

    ” 老爹看看這對男女氣字非凡,顯然是貴家子弟,背插長劍,可是又不放心,于是道:“二位不怕鬼呀?” 女的嬌笑道:“哪會有鬼?” 老爹見女的尚且不畏懼,當下又道:“二位穿得那麼單薄,敢情不怕寒咧?” 女的笑道:“寒?我們不冷呀!” 老爹知道這兩人定非常人,當下不再嚼舌,酒菜都送了上去,這對男女正在吃着時,忽然不知何時,店門已經站住了兩人,這對男女連頭也沒擡,繼續小聲交談,并挾肴吃菜,老爹及兩個夥計,都吓了一跳,老爹幾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竟沒看見這兩人是如何走進來的,當下趨前笑迎道:“二位客官,請坐,請坐。

    老朽老眼昏花怎沒看見。

    二位大駕?”仔細一看,隻見二人居然長得一模一樣,冷靜沉穩,不過一個是斷了右臂,一個是斷左臂罷了。

     那老爹一問,兩個漢子都沒有說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點了茶,那右邊的漢子冷冷他說了一句:“雪花飄的時候,我們便進來了。

    ”那老爹看見風吹挂簾,果然是有雪花飄進來,但也不怎麼明白這人的話,忽見破簾飄起處,有七名大漢,已行近店門。

    老爹大叫道:“阿笨,阿福,迎客!” 隻見那七名大漢,粗眉大眼,橫步而入,神态卻都十分沉靜,與形象大為相異,奇的是這七人腰上各懸挂兵器,但卻件件不同,為首的一人,挂的是一雙流星錘,第二個人挂的是鍊子槍,第三個人拿的是丈二金槍,第四個人纏的是軟索,第五個人執的是雷公轟,第六個人拿的是判官筆,第七個人抓的是一柄長鐵錐,鐵索不住地搖晃,更奇的是這些大漢在冬天赤敞着胸膛,胸膛上居然都用刀刻着兩個字:“複仇”!這兩個字不單是用刀刻的,而且想來刻的時候下刀必十分之深。

    這七人使的兵器,在武林中,并不多見,都屬于奇門兵器。

     這幾個人也不發話。

    靜靜地坐着。

    忽然門簾又無風自蕩,四名灰衣老僧,雙掌合十,魚貫而入,在一張桌子旁坐下,更不發話。

    那老爹、阿笨,阿福正錯愕問,隻聽又是一陣急蹄聲,馬急止,幾乎在馬止長鳴之際,兩名老道羽衣高冠,背懸長劍,飄然而入,幾乎下盤不動,一入店門,見到四僧,長長一揖,四僧也連忙合什,唱了一個暗為禮。

     這時候,店内又走入了一人,這人一身錦衣,态度雍容,叫一壺酒,迳自斟飲;這時店外老遠就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既不快,也不慢,聲音沒有減弱,也絕不增強,慢慢走到店門,“飓”一聲掀起了布簾,走了進來,在錦袍大漢的對面坐下,也是一言不發,自斟自飲。

    要知道這人腳步聲如此沉重,内力必高,在數十丈外,腳步聲便沉若行雷,已屬難得,而來人不因行近而使步聲疊增,仍保持一樣,這份内力,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那對青年男女,男的擡頭,向這重步而入的黑袍客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女的卻猛擡頭,凝睇向錦袍大漢,同時間黑袍客與錦袍大漢也擡目,向這一男一女望來,四人眼睛裡忽然神光暴長,各自低頭喝酒。

     那老爹、阿福及阿笨,幾時看過在這樣一個活見鬼的冬夜裡,竟來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客人,心中正大呼詫異的時候,又有四名頭陀,忽然閃入,來勢之疾,無可形容,眼看四人就要撞上一面大桌,老爹正叫得一聲,那四人卻不知怎的,突然變得好端端的各占一席,那老爹才籲了一口氣,隻覺今晚真是邪門。

     在這之後,客店内又來了四個金衣壯漢,六個武林豪客,又相繼走入客店之中,一時之間,老爹和阿福、阿笨三人,忙得不可開交,而這後來的十人,談笑之間十分無拘無束,雖仍似各懷心事,但還不如最先人店的一男一女、斷臂兩人。

    七名胸雕“複仇”大漢、四名老僧、兩名老道以及錦衣。

    黑袍兩人和那四名頭陀神情凝肅,這十人大笑大鬧,大飲大食,除那四名老僧、兩名老道及那青年男女外,各人臉上都顯厭煩之色。

     這時店内的位置,已完全坐滿了,忽又一陣喧嘩,店外人聲嘈雜,阿笨幾時見過這種陣仗,不禁苦笑道:“我的媽呀。

    ”阿福走前去跟老爹說:“老爹,今日生意過後,您老就多賞給阿福幾個錢啦。

    ” 老爹用手輕拍着阿福的頭,催促而憂心地道:“去,去,去,快去幹活兒,我老爹看這些人員怕都不是常客,得罪了隻怕店都砸了,還要少給你串錢兒哩。

    ” 說着時,門外的人已走近店門,兩名大漢首先掀起布簾,一個打扮得一身華貴綢服的少年公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一進來即掩鼻道:“這店兒好臭。

    ” 那掀簾的大漢笑道:“公于就屈就一些,先歇歇,待冰結時好上路。

    ” 另一名大漢則陪笑道:“咱公子乃京城第一才子,哪個地方沒有去過?這等小店,能獲公子光臨,不知是幾生修來的福了。

    ” 那公子哥兒拿着玉瓷鼻壺,用手抹了一抹,在鼻子上吸了一吸,滿不在乎的大模大樣,走了進去,後面竟跟着十八個人,有老有少,臉上不是阿谀,便是乖戾、狠瑣的神色。

    那為首的公子,樣子還不難看,但十分女兒腔,又自以為樣子清俊,裝模作樣,裝腔作态,令人舌酸肉麻。

     這二十來人,進了店内,見店裡已坐滿了人,這公子哥兒背後的一名背插虎頭铛的大漢便吼道:“咱們白帝城大公子常無天常公子來了,你們還不回避,不知死麼?”這大漢嗓門也挺大的,喊了幾聲,卻無人擡頭看他一眼,這大漢仔細一看,隻見店中諸人神色肅穆,這狐假虎威之徒,竟吓得再也沒敢出聲。

     隻聽見那身着彩衣的少女向那颀長朗俊的青年笑盈盈地道:“這公子打扮的人,是白帝城富豪之子,叫做常無天,他為富不仁的父親替他請了幾個有名的護院,也學了一身武功,但這種人從不好好下苦功學武,所以武功有限,倒是作惡累累……”那少女娓娓道來,那少年不住點首。

     這一來,店中的老爹、阿福、阿笨都替這倆捏了一把汗,因為那少女旁若無人的談話,那常無天已聽到了,大怒回首,眼前一亮,竟是如此一位天仙化人的美女,當下見色心開,怒氣頓消,嬉皮笑臉他說道:“小娘子,好哇,你說我功夫不濟,來來來,回去給公子我練練功夫,你就知道公子我的‘功夫’,嘿嘿嘿,是好還是不好了……” 那青年猛向常無天一望,目光煞氣畢露,那常無天倒是被唬了一跳,常無天身旁的五個身着紫衣的猛漢向常無天壓低聲音道:“常公子,這娘兒咱兄弟替你拿下,殺掉那男的,如何?” 常無天露齒笑道:“決去快去,重重有賞。

    ” 那五名大漢一聽有賞,争相步出,其他的人一聽有賞,隻狠自己錯過了搶功的機會。

     那五名紫衣大漢已走近那對青年男女的身後,其中一名臉頰長有肉瘤的大漢喝問道:“小娘子,你跟不跟我家公子風流快活去……” 那彩衣少女依然情深款款,望向那青年,似完全未察覺到五人就在身後,仍侃侃而道:“那些人都是這常無天的食客,可惜個個都隻會助纣為虐,奸淫搶擄,無所不為,助長常無天無法無天;像這五個穿紫衣的,便是‘江左五蛟’,當日專搶漁舟殺人,無惡不作——” 那臉長肉瘤的大漢聽到這裡,無名火起三千丈,當下“铮”地拔刀,一刀往那青年的頭頂砍了下去,一面道:“好!俺就宰了你的人頭再把你獻給公子!” 那青年仍注視着那彩衣少女,像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願把目光離開了少女,對這一刀,竟是全然未覺。

     正在那時,坐在東首的黑袍人突然站了起來,根本看不清他有何動作,忽然已到這長肉瘤的漢子前面,這長肉瘤的漢子隻覺眼前人影一花,手腳竟似被人全部吸住,掙脫不得,那一刀再也砍不下去了。

     那黑袍人面對面抓住了這長肉瘤的大漢,忽然沖出店外,這店裡己坐了不少人,店門更有十多二十人,但這黑袍人一縷煙般閃了出去,連别人的衣角也不沾一下,店門的布簾也不多揚一下,外面的雪地上,便傳來了一聲短促的慘叫,那黑袍人倏地閃入店内,已坐在原地對着錦衣人的位置上,坐下來,用一雙帶血的手,氣定神閑的喝酒,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

     适才這黑衣人入店時,步聲沉重,可見内功之深厚,可是适才所露的一手輕功出手之快,更加不可思議。

     隻見那彩衣少女仍笑容可掬地向那青年道:“……這位黑袍先生,來自粵東,内力有極深的造詣,據說他十二歲時便用内力震死以内功稱絕的河北‘金爪獅魔’戚威,剛才那一式是‘吸盤大法,中的‘寸步不移多,那大蛟如何能夠接得下來!……這先生外号‘黑袍客’,姓巴,名天石……” 說到這裡,那黑袍人向彩衣少女望了驚奇的一瞥,他沒料到自己一出手之下,竟會被這少女道出了來曆,這彩衣少女向這“黑袍客”盈盈一笑,這時,那“江左五蛟”的四蛟,如夢初醒,情知大蛟已遭毒手,大喝一聲,紛紛出刀,向這“黑袍客”巴天石劈去。

     巴天石不閃不躲,那青年向彩衣少女微微笑道:“适才這位巴先生出手救我,乃是為了咱們的事,而今這四人卻往他身上招呼,我倒是該出手了——”“出手”二字才出口,忽然起立,人仍站在原位。

    忽然手上多了一柄細長的薄劍,“嗤”地一聲,劍光一斂,劍已還鞘。

    “ 那四名紫衣大漢,隻見眼前劍光一斂,還不知如何是好,手上“噗”地一聲,掌心已被劍尖穿過,手中刀锵然落地。

    四人盡皆如此,原來在“嗤”地一聲中,這青年已刺出了四劍,四聲急速的“嗤”連成一聲較長的“嗤”聲,那四名“江左五蛟”哪有見過這麼快的劍法,被刺中後暮見手上流血,才知道疼痛,撫手痛呼不已。

    “ 那青年淡淡地坐了下去;那“黑袍客”巴天石驚異地望了那青年一眼,而他對面的錦衣大漢,卻脫口道:“好劍法!” 但在突然間,奇變又生,那四個痛得在地上打滾的“江左五蛟”之四,忽然似被一股巨流吸得向後疾退,倒撞向店裡大門。

     這股大力吸得四人向後倒飛,衆人大是詫異,擡頭一望,不知何時,店内竟站了一個六十上下的銀須老翁,赤臉通紅,身高七尺,極是壯碩,一身着火紅大袍,腰間懸着一面闆斧,斧面亮黑,閃閃地發出烏光,少說也有五六十公斤。

     這紅袍老人吐氣揚聲,雙手一翻,竟自掌心之中,卷出兩道氣流,把“江左四蛟”吸向自己,眼看三蛟和四蛟就要分别撞上他左右雙掌時,這紅袍老者忽然雙手一分,自左右兩桌的筷子簡中拍出二根筷子,握在手中,這時三蛟與四蛟已撞了上去,“嗤嗤”二聲,那筷子竟自二人背後貫入;二蛟和五蛟也撞了上來,紅袍老者左右手食、拇二指一彈,又是“噗噗”二聲,筷子竟從三蛟和四蛟的前胸帶着血箭飛出,又刺入二蛟和五蛟的後胸,四人連慘叫也沒有一聲,齊齊倒地斃命。

     這紅袍老者露了這麼一手,自是人人大驚,因為這雙掌竟能把人吸得倒飛,也夠聳人聽聞,而紅袍老者竟以筷子殺人,每一絲、每一扣,無不捏得十分準确,而且下手狠辣,轉眼殺了四人,臉不改色。

     更奇的是,這紅袍老者看來笨重,但何時到了店門,連站在門前的常無天這幹人也一無所覺。

    他拔筷子的那一手,坐在左右兩邊桌上的四名金衣壯漢與六名武林豪客,連看也看不清楚,更吃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隻聽那紅袍老者做視全場,朗聲道:“老夫屈奔雷,關東來客!” 屈奔雷這三個字一說,全場十個有九個莫不臉色大變,連黑袍客與錦衣大漢,也不覺微微變色,兩名道人微微一震,四名老僧八目齊張,神光暴長。

    不變色的唯有那青年人,以及那老爹、阿福及阿笨,後者三人,根本不懂江湖中事,什麼“屈奔雷”、“娶笨女”等的,他們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彩衣少女一雙妙目,亦注視了屈奔雷一會,才向那青年人悄聲道:“這人呀,叫做屈奔雷,又叫‘斧鎮關東’,行事于正邪之間,性格剛烈,脾氣古怪,不過從不作傷天害理之事,隻是明目張膽的搶劫燒殺,這人可幹得多了;據說他武功很高,内功外功兼備,鐵斧也使得出神入化,公子,你的快劍遇着他,可得小心了。

    他這個人,行事喜歡獨往,不喜與人同行……” 那少女說話極其輕聲,偏偏屈奔雷都好像聽到了,突然轉過頭來,臉上乖戾之色竟也減了大半,向彩衣少女咧嘴一笑道:“小姑娘,倒沒料着你也曉得大爺的名頭。

    ” 原來這“一斧鎮關東”屈奔雷,年近六十,但豪氣幹雲,行事的确獨行獨斷,生平得罪的幾乎一半是江湖上的人,可是武功高極,沒有人能制得了他。

     隻聽屈奔雷朗聲道:“咱們明人不作暗事,諸位來的都是為了‘幽冥山莊’的事,大爺是為莊裡的‘龍吟秘笈’而來的,跟大家同一目的的人,如果自認不是大爺的對手,知趣的先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