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一部 四 外省的愛情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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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淚,因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發急。

     他說:“你從來不曾愛我。

    ” 路易絲聽着這氣話,暗暗得意,說道:“你心裡并不這樣想。

    ” 呂西安發瘋似的說道:“那麼我要你證明你是我的。

    ”那時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沒聲兒的走來,看見呂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淚,頭靠在路易絲膝蓋上。

    斯塔尼斯拉斯見了這副可疑的情景滿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廳門口的杜·夏特萊退回去。

    德·巴日東太太趕緊沖出來,沒有追上兩個暗探;他們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東太太問用人:“誰來過了?” 老當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萊先生。

    ” 她回進小客廳,臉色發白,直打哆嗦。

     她對呂西安說:“要是他們看見你這副樣子,我完啦。

    ” 詩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東太太聽着這句自私而充滿愛情的話,微微一笑。

    在外省,因為話說得難聽,這一類的事情顯得格外嚴重。

    一刹那間每個人都知道呂西安被人撞見坐在娜依斯膝上。

    德·尚杜先生為這件事變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樂部去報告,然後挨門挨戶的宣傳。

    杜·夏特萊到處搶着聲明,他什麼都沒看見;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說話,誇大細節:斯塔尼斯拉斯還俏皮得很,每講一次都添加一些。

    晚上大批客人趕往阿美莉家。

    那時昂古萊姆的貴族圈子把事情越說越誇張,每個傳達的人都學着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樣添枝接葉。

    男男女女急于要打聽事實。

    女人中間掩耳盜鈴,罵無恥罵堕落,叫嚷最兇的,正是阿美莉,澤菲麗娜,斐斐納,洛洛特,多多少少嘗過私情的甜頭的一幫。

    從這個題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話層出不窮。

     一個女人說:“喂!你知道沒有,據說是那可憐的娜依斯!我嗎,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輩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爾東先生的保護人,決不肯當别的角色的。

    萬一實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 “是啊,更糟的是她鬧了一個大笑話;那個呂呂先生——用雅克的稱呼——盡可以做她兒子!不入流的詩人至多二十二歲,而娜依斯,我們之間說句老實話,足足有四十了。

    ” 夏特萊道:“我認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姿勢就可證明娜依斯的清白。

    一個人已經到手的東西,不會再跪下來央求。

    ”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說道:“那也要看情形!”澤菲麗娜聽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興。

     另外幾個人偷偷的躲在客廳一角,問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後編成一個小故事,夾着不少粗話,還指手劃腳描摹動作和姿态,事情越發顯得不堪了。

     大家都說:“簡直不能相信。

    ” 另外一個說:“而且是中午。

    ” “萬萬想不到是娜依斯。

    ” “現在她怎麼辦呢?” 接下來便議論紛紛,各式各樣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萊替德·巴日東太太辯護,可是手段極其笨拙,非但沒有撲滅毀謗的火焰,反而挑撥得更旺。

    麗麗眼看昂古萊姆樂園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難過得很,流着眼淚趕往主教官邸報告新聞。

    等到謠言在城中傳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萊跑去見德·巴日東太太。

    可憐那邊隻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

    他裝着莫測高深的樣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廳去談話。

    兩人在小小的長沙發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萊輕輕的說:“全個昂古萊姆關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說:“不知道。

    ” 他接着說:“憑我們的交情,我不能讓你蒙在鼓裡。

    你得有個準備,制止那些毀謗。

    事情準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過分好強,要跟你競争。

    今天早上,我同那搗蛋鬼斯塔尼斯拉斯來看你,他比我走前幾步,到了那兒,”夏特萊指着小客廳的門,“他說看見你和德·呂邦潑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許他走進屋子,慌慌張張回到我身邊,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說出退走的原因,我們已經到了美景街。

    如果我當場知道,我決不離開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

    可是出了門再回來,還能證明什麼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斯看錯沒看錯,反正他是不對的。

    親愛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榮譽,你的前途,決不能讓一個混賬東西玩弄,應當立刻堵住他的嘴。

    你知道我在這裡的地位嗎?雖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對你可是赤膽忠心。

    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給你,由你支配。

    盡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終向着你;在無論什麼情形之下,我都要證明我多麼愛你。

    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人一般保護你,不希望報酬;唯一的樂趣是為你效勞,即使你不知道也沒關系。

    今天我到處聲明,我到了客廳門口,什麼都沒看見。

    如果有人問你,誰把外邊的話告訴你的,就說是我吧。

    能夠公開為你辯護,是我莫大的榮幸;不過咱們之間老實說,可以質問斯塔尼斯拉斯的隻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呂邦潑雷可能胡鬧,女人的聲名卻不能落在一個随便拜倒在她腳下的糊塗蟲手中。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萊點點頭表示感謝。

    她對外省生活感到厭倦,甚至于痛恨了。

    聽着杜·夏特萊開頭幾句,她就想起巴黎。

    德·巴日東太太的沉默,使那個崇拜她的精明家夥感到為難。

     他道:“我再說一遍,有什麼差遣,你盡管吩咐。

    ” 她回答說:“謝謝你。

    ”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會考慮的。

    ” 兩人半天沒有話說。

     “難道你對小家夥呂邦潑雷真是愛得很嗎?”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廳的窗簾。

    杜·夏特萊走了,猜不透這驕傲的女人的心。

    四個常來的老頭兒不理會那些可疑的謠言,照樣來打牌。

    他們和呂西安都走了,德·巴日東先生預備去睡覺,正想和妻子說再會,德·巴日東太太卻攔着丈夫,鄭重其事的說道: “親愛的,到這兒來,我有話跟你說。

    ” 德·巴日東先生跟着妻子走進小客廳。

    邦斯舅舅 她說:“先生,我提拔德·呂邦潑雷先生也許不該那麼熱情,不但地方上的糊塗蟲誤會了,連他本人也誤會了。

    今天上午,呂西安在這兒向我跪下,說了一篇癡情話。

    我正在把孩子扶起來,斯塔尼斯拉斯進來了。

    一個紳士在任何場合都應當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這規矩,竟說我和呂西安行動暧昧,事實上我應付得很得體。

    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舉動引起了毀謗,我知道他的脾氣,準會向斯塔尼斯拉斯尋釁,逼他決鬥。

    那就等于公開承認他的癡情。

    我毋須跟你聲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該想到,讓德·呂邦潑雷先生出頭為你的妻子争回名譽,對你,對我,都是不體面的。

    你現在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質問他為什麼要說侮辱我的話。

    别忘了,千萬不能和解,除非他當着許多有地位的見證把他說過的話收回。

    這麼一來,所有正派的人都會敬重你;你要做得象個有頭腦有血性的男子,你會得到我的尊重。

    我此刻叫冉蒂騎着馬到埃斯卡爾巴去,請我父親來做你的證人;别看他年紀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聽到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譽,準會砸破他的腦袋。

    你有權利挑選武器,①你就挑手槍吧,你打槍的本領一等。

    ” ①決鬥用哪一種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選。

    
德·巴日東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說:“我就去。

    ” 妻子看着大為感動,說道:“行,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

    你是名副其實的紳士。

    ” 她把腦門湊過去給丈夫親吻,老頭兒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

    德·巴日東太太對這個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聽見他出去關上大門的聲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淚。

     她心上想:“啊,他多愛我!可憐的家夥把生命看得多寶貴,為着我竟心甘情願的去送死。

    ” 德·巴日東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對準他的槍口,隻有一樁事情使他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張,心裡為難。

    他想:“叫我怎麼說呢?娜依斯應該替我把話預備好才對!”他在腦子裡盡量搜索,隻想找出幾句得體的話來,不要受人恥笑。

     象德·巴日東先生這樣頭腦狹窄,思想空虛,平時隻能不聲不響過日子的人,逢到重大關頭,自然而然有股莊嚴的氣派。

    不大開口,當然不大鬧笑話;應當說些什麼,事先考慮得很多;他們毫無自信,把話再三斟酌,所以表達出來非常精彩。

    這個現象同巴蘭的驢子被逼開口①的情形相仿。

    德·巴日東先生那天的行動也就高人一等,證實某些人的意見,仿佛真是畢達哥拉斯派②的哲學家。

    晚上十一點,他走進斯塔尼斯拉斯府上,發現客人很多。

    他不聲不響,過去向阿美莉行了禮,對每個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臉,在當時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

    屋内寂靜無聲,象自然界中雷雨将臨的時候一樣。

    夏特萊已經回來,他意味深長的望望德·巴日東,望望斯塔尼斯拉斯。

    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過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巴蘭騎的驢子中途看見耶和華的使者顯形,三次避讓,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開口叫冤。

    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

    這裡是比喻一個人迫不得已而開口,說話必定中肯。

    
②古希臘哲學家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紀)提倡道德高尚、生活嚴肅的人生哲學。

    
杜·夏特萊懂得老頭兒的來意,平素這個時候他早睡覺了;這個身體虛弱的家夥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揮。

    杜·夏特萊仗着他在阿美莉身邊的地位,盡可參與他們的家事,站起來把德·巴日東拉過一邊,問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說話嗎?” “是的,”老頭兒很高興有個中間人,也許還會代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