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一部 三 客廳裡的夜晚,河邊的夜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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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聽見嗎?她在那裡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 德·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兒,準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德裡安,弗朗西斯,陪着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擾小客廳裡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 “娜依斯,請你彈幾個曲子給我們聽。

    ” 德·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聖約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聖經》的題材。

    ” 斐斐納詫異道:“《聖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做取笑的資料。

    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誦。

    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

    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

    詩人變得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

    照副主教的說法,德·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貝阿特麗克絲;嫉妒德·巴日東太太的婦女用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着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着,沿美景街下坡回烏莫。

    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裡頭。

    野心家碰過釘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氣勃勃。

    象他這種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着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

    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一些蠢貨痛罵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隻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一步。

    走到在山腳下沿着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着月光,好象看見一所工廠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着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趕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樸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氣派很大,能夠使極平常的裝飾顯得很體面。

    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着格外膽怯。

    印刷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着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

    動了真情的人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

    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聖安娜橋,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

    夏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緻;從這裡到正在建造火藥廠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面照着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氣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好極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心。

    ”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多情的人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氣,泥土的香味中,體會他們心裡的詩意。

    大自然代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

    ”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

    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麼美,使我出神了。

    ” 夏娃道:“那麼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着聖女路從上面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

    就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

    你謝絕到德·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 大衛道:“不是慷慨,是識時務。

    此刻除了夏朗德河兩岸的蘆葦和雜樹,隻有我們兩個,請你允許我,親愛的夏娃,說一說我為呂西安眼前的行動擔的心事。

    既然我和他說了那番話,想必你能體會到,我的憂慮隻是表示我進一步的友誼。

    你和你母親想盡方法擡高他的地位,你們鼓動他的雄心,不是輕舉妄動叫他将來更痛苦嗎?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會裡,他怎麼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氣喜歡不勞而獲。

    應酬交際勢必吞掉他的時間,而除了聰明沒有别的财産的人,時間是唯一的資本。

    他愛出風頭,上流社會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來愈大,不論多大家業也滿足不了;将來他隻會花錢,不會掙錢;總之,你們養成了他自命不凡的習慣,社會卻先要看到輝煌的成績,才肯承認你的本領。

    而文學的成就又隻能靠孤獨的生活和頑強的工作去争取。

    你哥哥在德·巴日東太太腳下消磨了多少光陰,德·巴日東太太拿什麼來酬報他呢?呂西安太高傲了,決不肯受她幫助;同時他還太窮,沒法老是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圈子中來往,花那麼高的代價。

    那女人要使我們親愛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愛奢華,愛享受,瞧不起我們樸素的生活,加強他遊手好閑的傾向,這是富于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後她有朝一日把呂西安丢開完事。

    是的,我提心吊膽,生怕這位貴族太太玩弄呂西安:她或是真心的愛呂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愛他而使他傷心絕望,因為他對德·巴日東太太簡直愛得發瘋。

    ”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壩那兒停下來,說道:“我聽着你的話心都涼了。

    不過隻要母親還能對付她辛苦的工作,隻要我活着,我們掙的錢大概足夠呂西安使花,維持到他事業成功。

    我永遠不會缺少勇氣,”夏娃說着興奮起來,“替一個心愛的人幹活,不會覺得工作苦悶或者厭煩的。

    就算辛苦一點,一想到為誰辛苦,我也快樂了。

    因此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定能掙到足夠的錢,供給呂西安去結交上流社會。

    那才是他的出路。

    ” “那也是斷送他的地方,”大衛接着說,“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時期寫得出來的,他需要一大筆現成的産業,或者是滿不在乎的過苦日子。

    可是相信我的話!呂西安最恨窮苦,他已經挺得意的咂摸過酒席的香味,虛浮的名聲;他的自尊心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小客廳裡不知擴大了多少,現在他什麼都肯幹,隻要能維持他的地位。

    你們兩人的收入永遠不可能滿足他的需要。

    ” 夏娃發急了,叫道:“你叫我們洩氣,你不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大衛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呂西安的哥哥。

    隻有你能給我這個身分,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權利替他盡心出力。

    我對他除了和你們一樣忠心耿耿以外,還能幫他辨别利害。

    夏娃,親愛的孩子,你可願意讓呂西安有一個拿了錢不用臉紅的銀庫嗎?哥哥的錢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錢嗎?你不知道呂西安目前的處境叫我想起多少念頭!可憐的孩子要在德·巴日東太太家進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監工,不能再住在烏莫,你不能再幹活,你媽媽那個行業也不能再幹下去。

    你要肯嫁給我,一切都解決了:呂西安暫時住在我三樓上,等我在院子盡頭的偏屋頂上替他蓋起一個樓面來,除非我父親肯把正屋添蓋一個三層樓。

    這樣他可以不用操心,獨立過活。

    我因為存心幫襯呂西安,掙起家業來比單為我自己掙錢勁道更足。

    不過我的盡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準許。

    說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隻有那兒才是他活動的天地,才有人賞識他的才具,給他報酬。

    巴黎開支浩大,我們三個人支持他也不嫌多。

    再說,你同你的母親不是也需要有個依靠嗎?親愛的夏娃,你既然愛呂安西,你就嫁給我吧。

    以後你看到我為了幫助他,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許你會愛我的。

    我們兩人都欲望不大,沒有什麼需要;我們的大事隻是要呂西安幸福,我們的财富,感情,激動的情緒,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裡!” 夏娃看見這股偉大的愛情謙卑到這個田地,很感動,她說:“我和你地位相差太遠了。

    你富,我窮。

    真要十二分的愛才能破除這個顧慮。

    ” 大衛喪氣的說:“那麼你還不大愛我嗎?” “說不定你父親會反對……” 大衛答道:“行了,行了,假如隻要跟我父親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

    夏娃,親愛的夏娃!這一下你使我覺得生活好過了。

    可憐我的滿腔熱情一向不能說,也不知道怎麼說。

    隻要你告訴我有點兒愛我,我就有勇氣把其餘的話一齊說出來。

    ” 夏娃說:“真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