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四章 詩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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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将窮诘館僮,故遺花于地,俾知取者為我,必默而息矣。

    初不料其仍與僮哓哓也,但未知其曾以失稿事語之否,若僮知此事,以告秋兒,尚無妨也,脫洩之于阿翁者,将奈之何?我誤矣,我誤矣!我固以彼為解人也,今若此!梨娘因愛生惱,因惱生悔,因悔生懼,一刹那間,腦海思潮,起落不定,寸腸輾轉,如懸線然。

    掩卷沉吟,背檠暗忖。

    良久,忽轉一念曰:“此我之過慮也,夢霞而果多情者,則必拾花而會意,決不與僮多言也。

    ”乃徐問秋兒曰:“僮尚有他語否?”曰:“無。

    ”梨娘驚魂乍定,惱意全消,亦如夢霞之囑僮者囑秋兒曰:“汝此後勿再與僮喋喋,如違吾言,将重責汝,不汝宥也。

    ”秋兒唯唯。

     苦茗一瓯,殘香半爐,夜館生涯,如此而已。

    時則新月上窗,微風拂戶,夢霞挑燈以待鵬郎捧書而來。

    課畢後,夢霞出一函授鵬郎,謂之曰:“持此付若母,更寄語若母,石頭遺恨,須要償也。

    ”鵬郎不知其意,謹記先生語,持函往告諸梨娘。

    梨娘手接一封書,歡生意外,耳聽兩面語,神會個中。

    于是拔簪啟緘,移檠展幅,誦其書曰: 夢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離家。

    曉風殘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綠波,獨泛蓉湖之棹。

    乃荷長者垂憐,不以庸材見棄。

    石麟有種,托以六尺之孤;幕燕無依,得此一枝之借。

    主賓酬酢,已越兩旬;夙夜圖維,未得一報。

    而連日待客之誠,有加無已,遂令我窮途之感,到死難忘。

    繼聞侍婢傳言,殊佩夫人賢德。

    風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濺梨花,更惜文君命薄。

    隻緣愛子情深,殷殷緻意;為念羁人狀苦,處處關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淚,又濕今宵。

    凄涼閨裡月,早占破鏡之兇;惆怅鏡中人,空作贈珠之想。

    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滄海揚塵,不了飄零之債。

    明月有心,照來清夢;落花無語,扪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緣;魔劫千讵,重覓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兩人一樣癡情;恨石因緣,再世重圓好夢。

    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應動怨思。

    前宵寂寞空庭,曾見梨容帶淚;今日凄涼孤館,何來蓮步生春。

    卷中殘夢留痕,卿竟抟愁而去;地上遺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

    個中消息,一線牽連;就裡機關,十分參透。

    此後臨風雪涕,閑愁同戴一天;當前對月懷人,照恨不分兩地。

    心香一寸,甘心低拜婵娟;墨淚三升,還淚好償冤孽。

    莫道老妪聰明,解人易索;須念美人遲暮,知己難逢。

    仆也不才,竊動憐才之念;卿乎無命,定多悲命之詩。

    流水蕩蕩,淘不盡詞人舊恨;彩雲朵朵,願常頒幼婦新辭。

    倘荷泥封有信,傳來玉女之言;謹當什襲而藏,緘住金人之口。

    自愧文成馬上,固難方李白之萬言;若教酒到愁邊,尚足應丁娘之十索。

    此日先傳心事,桃箋飛上妝台;他時或許面談,絮語撰開繡閣。

     梨娘讀畢,且驚且喜,情語融心,略含微惱,紅潮暈頰,半帶嬌羞。

    始則執書而癡想,繼則擲書而長歎,終則對書而下淚。

    九轉柔腸,四飛熱血,心灰寸寸,死盡複燃,情幕重重,揭開旋障。

    既而重剔蘭燈,獨開菱鏡,對影而泣曰:“鏡中人乎?鏡中非梨娘之影乎?此中人影怎不雙雙?既未嘗昏黑無光,胡不放團■成彩,而惟剩有一個愁顔,獨對于畫眉窗下乎!嗚呼,梨娘!爾有貌,天不假爾以命;爾有才,天則償爾以恨。

    貌麗于花,命輕若絮;才清比水,恨重如山。

    此後寂寂窗紗,已少展眉之日;悠悠歲月,長為飲泣之年矣。

    爾自誤不足,而欲誤人乎?爾自累不足,而欲累人乎?已矣,已矣,爾亦知情絲縷縷,一縛而不可解乎?爾亦知情海茫茫,一沉而不能起乎?弱絮餘生,業已堕落,何必再惹遊絲,憑藉其力,強起作沖霄之想。

    不幸罡風勢惡,孽雨陣狂,極力掀騰,盡情颠播,恐不及半天,便已不能自主。

    一陣望空亂■悠悠蕩蕩,靡所底止。

    此時飄堕情形,更何堪設想乎?” 言念及斯,心灰意冷: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斷此一點情根。

    力求解脫,劈開愁恨關頭;獨受凄涼,料理飄零生活。

    懸崖知勒馬,原為絕大聰明;隔水問牽牛,毋乃自尋苦惱。

    今生休矣,造化小兒,弄人已甚,自弄又奚為哉?豈不知緣愈好而天愈忌,情愈深而劫愈重耶?梨娘輾轉思量,芳心撩亂,至此,乃眉黛鎖愁,眼波幹淚,掩鏡而長歎一聲,背燈而低頭半晌。

    心如止水,風靜浪平,已無複有“夢霞”二字存于腦之内府。

    梨娘之心如此,則兩人将從此撒手乎?而作此《玉梨魂》者,亦将從此擱筆乎?然而未也,梨娘此時雖萬念皆消,一塵不染。

    未幾,而微波倏起于心田,驚浪旋翻于腦海,漸漸掀騰颠播,不能自持,惱亂情懷,有更甚于初得書時者。

    是何也?此心不堕沉迷,萬情皆可抛撇,惟此憐才之一念,時時觸動于中,終不能銷滅淨盡也。

    于是一吟怨句,百年恨事兜心;再展蠻箋,半紙淚痕透背。

    旋死旋生,忽收忽放,瞬息之間,變幻萬千,在梨娘亦不自知也。

    嗚呼,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