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深夜的迷走

關燈
藏書應該是北館重建前後,收集而來的。

    在那些被燒毀的藏書中,究竟有多少珍貴文獻呀?想到這裡,即便是對古書興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和遊戲室、二樓的玄兒書房一樣,在面向中間庭院的南側牆壁正中,有黑色木框、上下開合的細長窗戶。

    蒼白的閃電依然不時地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和毛玻璃,穿射進來。

    轟隆隆的雷聲接踵而至,根本沒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随着暮色的來臨,反倒更加響徹雲霄。

     我根本沒心情看那些藏書的封皮,在書桌邊的一張安樂椅上,軟綿綿地坐下來。

    我對征順帶來的偵探小說,當然懷有興趣,但此時不想悠然白得地看書。

     “好了,”我雙臂撐在桌邊,嘟哝着,像給自己打氣。

    “好了,好了——” 我想我必須要先稍微整理、把握一下散亂的疑點。

    ——對,先這樣。

     我看見桌子一角有記錄紙,便拽過來,再從筆筒裡拿出一枝鋼筆,拿開筆帽,握在右手。

     疑點整理 我在記錄紙的右邊,用稍大的字體寫下來。

    鋼筆的墨水是暗藍色,猶如冬季的大海。

     關于蛭山被害的問題,通過剛才和玄兒的研讨,我覺得能大體把握。

    所以這裡想要整理的是前天以來,一直纏繞心頭的各個疑點。

    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昨晚的“達麗娅之夜”。

     我揮筆寫起來。

     ★那個“宴會”是怎麼回事? 在“達麗娅之日”的晚上,也就是浦登達麗娅的誕辰和忌日,所進行的那個“宴會”的确是一個對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儀式”。

    剛才,野口醫生說——“可以說是這個宅子裡的‘秘密儀式’,而且其場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

    而我作為外人,參加了昨晚的“宴會”,由此,我似乎成為和他們共有某個秘密的“夥伴”。

    那究竟是什麼秘密呢? 每當我想起那個“宴會”的具體場景,就不禁産生一個疑問。

     也就是—— ★那些是什麼菜肴? 那個紅葡萄酒。

    塗在面包上的醬一般的東西。

    黑紅色的湯稠糊糊,裡面不知放着什麼東西。

    不管怎麼說,那些菜肴都談不上美味。

    當時,所有的人都說了”肉”這個詞。

    他們是這麼說的—— “把那個肉吃下去”。

    伊佐夫也曾好幾次提及過。

    他們講的“肉”究竟是什麼東西?什麼是“肉”?那是什麼“肉”? 據伊佐夫說,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妻似乎對那個“肉”無比關心和執著,為此兩人還想出“奸計”。

    究竟是什麼“奸計”呢?因為首藤利吉沒有回來,他們的計劃是否夭折呢? ★達麗娅是什麼樣的人? 對于我而言,這是非常大的疑問和謎團。

     這個意大利女人是玄兒的曾外婆。

    她是個美女,其肖像畫挂在宴會廳的牆壁上。

    對于這個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一直像個神。

    這是為什麼?她生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在這個宅子裡,她是怎麼生活的,怎麼死的? ——我們接受達麗娅的懇切願望,相信她的遺言…… ……沒錯,在昨晚的“宴會”上,柳士郎還說了這樣的話。

     達麗娅的“懇切願望”究竟是什麼?“遺言”又是什麼…… 關于昨晚“宴會”的疑點,歸納起來,大體這麼多嗎?接下來的問題是—— 我重新拿好鋼筆,将新的疑點添加在記錄紙上。

     ★玄兒為什麼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據說玄兒出生後不久,就被關在十角塔最上層的“囚室”裡,而且被關了好幾年。

    而罪魁禍首竟然是他的爸爸柳士郎。

    玄兒的理由是——“爸爸非常愛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媽媽康娜”。

    但因為“記憶喪失”,所以似乎記不得當時的情況。

     柳士郎為什麼要如此對待自己的骨肉? 據說那個十角塔上的”囚室”以前也作為囚禁人的地方。

    玄兒說自己也是聽說的,但那“囚室”是為了某種秘密目的而修建的。

     那究竟是什麼目的呢?誰要把誰囚禁在那裡呢? 前天,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從那個十角塔的露台上摔落下來。

     摔落本身是個事故,這已經明了,但那個因此而喪失記憶,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無所知的年輕人當然讓人心存疑念。

     ★那個年輕人是誰? 他原本為何來這個宅子?又為何登上十角塔? 玄兒和其他人都說不知道。

    惟一引人注意的是——從玄兒嘴裡得知後,柳士郎的反應。

    如果有機會,能讓他和江南見面的話,或許事态能有所進展? 另外,這完全是我個人印象,今天在東館舞蹈房裡,看見江南坐在屏風後面時,我腦中瞬間閃過(瞬間的想法,這是……)…… 雖然我覺得那是我的心理作用,但還是放心不下。

     ★“迷失的籠子”是什麼? 據說在中間庭院的那個祠堂一般的建築底下,是浦登家的墓場。

    那墓場為何被叫做“迷失的籠子”?什麼意思? 昨天,當我進入那個建築中,在挂着鎖的鐵門前,曾聽到微弱聲響,那是什麼聲音?當時,我覺得那是從樓梯下面傳來的“某個人的聲音”,那隻不過是我的幻覺嗎? 關于那個墓場,剛才我問過美鳥和美魚。

    在她們的回答中,出現了好些讓我覺得奇怪的詞。

    什麼“成功”、“失敗”、“特别”等。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諸居靜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當玄兒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囚室”裡,這個傭人好像是玄兒的奶媽。

    後來當舊北館發生火災後,她帶着一個孩子,離開了宅子。

    她後來的人生之路是怎樣的?現在,她在哪裡?在幹什麼呢? 關于她的事情,絕不是什麼疑問或謎團,隻是讓我琢磨。

    因為今天早晨的兇殺案就發生在她曾經住過的屋子裡。

    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過多地琢磨吧。

     接下來是—— 18年前,卓藏為何要殺玄遙?在案發現場發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麼回事? 剛才,在與玄兒的交談中,得知此事。

    這是個新問題。

     雖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認為是18年前的兇犯,但他的動機,兇案發生時的具體狀況,這對于我而言,還是謎團;而且在當時的案發現場,還發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連玄兒自己都說——“留下一個費解的謎團?那是怎麼發生的?一個活人真的就煙消雲散了? ……除此之外,我的腦海裡還散落着許多謎團和疑問。

     我再次拿好鋼筆,在記錄紙的空白處,繼續寫起來。

     ★為什麼說染紅見影湖的“人魚之血”是吉兆? ★為什麼早衰症對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來說,是一種宿命? ★關于望和,玄兒曾這樣說過——“即便想死也死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還有許多問題。

     例如,昨天在舞蹈房裡,多次聽見某人微弱的說話聲;美鳥和美魚的“精神問題”;在漱戶内海的時島上,有一個沒有完工的“樂園”,一個叫中村的建築師在那裡設計、修建了西洋式宅邸;今天,在客廳遇見了阿清,當我們分别時,那個少年對玄兒說的話讓人費解。

    那個安裝在東館洗手間裡的鏡子非常新,讓我覺得别扭。

     說起來,還有這麼多問題。

     但是,仔細一想——其實都不用想——這個黑暗館,這幢包含了諸多謎團和疑問的建築本身不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嗎?隻是一個虛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絕,完全否定。

    作為颠覆世界的支點的混沌黑色。

    愛黑暗勝過光明……這個又黑又暗,自我封閉,異形的西洋式建築。

    這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因為什麼理由,這個宅子被建在這裡? 我多次聽到“咒語的束縛”這個詞。

    “被鎖鍊羁絆”這個詞也是一樣。

    今天,征順是這麼說的。

    不管他、柳士郎,還是玄兒……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員都“被鎖鍊羁絆”,“無法飛”。

    難道他們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絆、囚禁在這個宅子裡嗎…… ——沒必要擔心。

     我扔下鋼筆,将朝前彎曲的身體靠在安樂椅的椅背上,耳邊又響起了玄兒剛才的話語。

    感覺那話語是如此清晰,讓人覺得玄兒似乎就在身邊,正沖着我的耳朵,竊竊私語: ——沒關系,我不會害你的。

     “玄兒。

    ”我叼起香煙,獨自嘟喊着,“你究竟……” 桌子上有煙灰缸。

    我把煙灰缸拉到記錄紙旁邊,點上香煙。

    煙味與飄散在屋子裡的書香混合在一起,讓我覺得沁人心脾。

    就在那時,透過缭繞的紫煙,我突然看見對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書。

     ——《冥想詩人的家》。

     我定睛一看,發現深棕色的封皮上印着這樣的書名。

    我不禁“啊’了一聲。

    那——那本書就是在昨晚的“宴會”上。

    征順提及的…… ——你看宮垣葉太郎的作品嗎?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繞到對面桌子邊,将臉湊過去,确認一下書名。

     沒錯。

    是《冥想詩人的家》。

    這是宮垣葉太郎的長篇處女作,發表于1948年,戰後偵探小說的複興期,曾引起人們的關注。

    據說他當時很年輕,才21歲。

     當時出版的許多偵探小說的封皮都是廉價的粗糙西洋紙。

    雖然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本小說,但看看裝訂,就明白了——我有作者簽名的《冥想詩人的家》。

    如果你有興趣,我給你看看。

     我拿起書。

     作為喜歡偵探小說的無名小輩,我當然想看看宮垣葉太郎的簽名。

    我曾經讀過他的幾部作品,感覺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偵探小說的體裁,但怎麼說呢?裡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種想法——試圖超越所有的時代和流行,給人留下獨特而難以忘懷的印象。

    他的文風未必被世間廣泛接受,但正因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總有一些東西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和時代的變化而退色、風化。

    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

     我帶着一絲緊張,翻開封面——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作者龍飛鳳舞的簽名,在同一頁的右上角,寫着贈言……惠存…… “……嗯?!” 我不禁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

    就在那時—— “中也君。

    ” 圖書室與沙龍室之間的房門被猛地推開,與此同時,一個人叫着我的名字。

     “中也……” “玄兒。

    ” “哎呀,你在這裡。

    ” 玄兒沖進屋裡,跑到我身邊。

    我合上書,放回原處,在混亂的腦子裡,思考着剛才看到的那個名字(啊,那究竟是怎麼……)。

     “玄兒,怎麼了?” 玄兒氣喘籲籲,似乎來告知什麼緊急情況。

     “怎麼了?發生什麼……” “過會兒再解釋,你能跟我來一趟嗎?” “可以,但是——” “我一個人無能為力,需要你和野口醫生的幫助。

    ” “到底怎麼了?” “畫室!望和姨媽她……”玄兒轉身朝外走去,“情況有點不對,弄不好又出麻煩事了。

    ” 3 當時是下午7點l0分。

     在沙龍室,與野口醫生會合後,我們兩人跟在玄兒後面。

    玄兒沖出沙龍室,跑向主走廊的左邊——西面方向。

    望和的畫室的确在盡頭右側——與西端邊廊交彙的地方。

    白天,美鳥和美魚曾說過,我記得很清楚。

     到底“情況怎麼不對了”?到底是什麼“麻煩事”? 跑在昏暗的走廊上,我感覺躁動不已,有點頭暈目眩。

     等我們跑到畫室前,玄兒還沒說話,我就注意到了那裡的異常。

     在主走廊和邊廊交彙的牆邊,本來放着一個青銅像——就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