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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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突然死于黑水熱。

    公司很抱歉,但請求他立即返回仰光。

    他本該盡早就走的。

     弗洛裡登上了下一班回仰光的船,心中暗罵自己運氣太差,然後又乘火車返回公司總部。

    那時候他還不在凱奧克他達,而是在北緬的另一座城市。

    所有的仆人都在站台那兒等着他。

    他已經把這些人一股腦的全都轉交給自己的繼任者,可對方又死了。

    重新見到這一張張臉感覺真是不舒服!僅僅十天之前,他還在火速奔往英國的路上,甚至感覺自己已然身處英國了,可如今又回到這個破舊的地方,看到那些黑苦力們為了行李吵個不休,還有緬甸人在路上對着自己的牛大喊大叫。

     傭人們将他團團圍住奉上禮物,真是一圈友善的褐色臉龐啊。

    柯斯拉捧上一張黑鹿皮,印度人拿來一些甜肉和一個金盞花編成的花環,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巴貝則送上一個柳條籠子,裡面裝着隻小松鼠。

    弗洛裡一路往回走,大花環在脖子上晃來晃去,顯得怪滑稽的。

    在這天氣寒冷的夜晚,光線昏黃而親切。

    到了門口,一個上了年紀的印度人正拿着一把小鐮刀在割草,廚師和園丁的老婆們則跪在傭人房間的前面,在石闆上磨咖喱醬。

     弗洛裡的内心在思考。

    往往在這種時候,一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生命中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和堕落。

    他突然發現,其實從内心深處來講,他是很高興回來的。

    這個他無比痛恨的國家,如今已成為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

    他住在這兒長達十年,身上的每一塊肌膚都沾染着緬甸的泥土。

    那昏黃的夜色、割草的印度老人、吱吱嘎嘎的車輪聲、白鹭的鳴叫,在他眼裡,這一幕幕場景要比英國來得親切。

    他已經在另一個國度深深地紮下了根,或許是他最深的根。

     自此以後,他甚至再也沒有請過返鄉假。

    父親死了,而後是母親,家裡的姐姐妹妹也都嫁了出去,這些好吵架的長臉女人,他可從來沒有喜歡過,幾乎也已斷了聯系。

    如今的他,除了書以外,跟歐洲再沒什麼聯系了。

    因為他已認識到,僅僅是重返英國,并不能去除自己的孤單,他已領會到為駐印英國人所預備的地獄,究竟是何特性。

     啊,那些呆在巴思和切爾滕納姆均為英格蘭旅遊勝地。

    ——譯者注的講話乏味的可憐老殘廢!那些墳墓般的、在腐爛的各個階段擠滿駐印英國人的寄宿公寓!他們張嘴閉嘴全都是88年在伯格雷沃拉發生的事情。

    隻有一條出路,他看得很清楚。

    就是找到一個願意同自己共度緬甸生活的人——是真正的分享,能夠分享他内心隐秘的人生,能夠從緬甸獲取與自己相同的記憶,能夠像他愛緬甸那樣熱愛緬甸,也像他恨緬甸那樣痛恨緬甸,是那種幫助自己過上毫無遮掩、無話不談的生活的人,是那種理解自己的人:一個朋友,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一個朋友,還是一個妻子?那個不可能出現的她。

    假如說,是像萊克斯蒂恩太太那樣的人該怎麼辦?那種該死的女主人,面黃肌瘦,喝着雞尾酒說人家閑話,沖着傭人指三喝四,住在這個國家二十年卻一個緬甸詞也不學。

    如果可能的話,可千萬别是這種女人。

     弗洛裡探出身去。

    月亮正消失在叢林的暗影後,可野狗依舊在嚎叫。

    他的腦子裡閃現出吉爾伯特的幾句詩,淨是些平庸無聊的韻句,但也十分貼切——好像是“縱談你那複雜的心境”什麼的。

    吉爾伯特可真是個天資聰慧的讨厭家夥。

    那麼,自己的全部麻煩都能歸結成這一句嗎?僅僅是些複雜、怯懦的牢騷,像“可憐富有的小女孩兒”一類的東西嗎?難道他隻是個遊手好閑之徒,用自己的無聊來虛構一些哀傷嗎?一個精神上的威蒂特裡太太狄更斯小說《尼古拉斯&#8226尼克貝》中的人物。

    ——譯者注?一個沒有詩情的哈姆雷特?也許确是如此。

    可真要這樣的話,能讓這一切更堪忍受嗎?苦痛并不會減少絲毫,因為你面前本有體面生活的可能,但卻任憑自己漂流、堕落,蒙受羞恥、一事無成,這或許皆是你自己的過錯。

     上帝啊,别再讓我們自憐自艾了!弗洛裡回到陽台上,拿起步槍,稍稍搖了搖把柄,對準了那條野狗。

    野狗往回嚎了一聲,此時子彈出膛,打在了操場上,根本不靠譜兒,倒是弗洛裡的肩上擦出一道深紫色的傷痕。

    野狗吓得大叫一聲,拔腿就逃,跑出五十碼遠的地方,卻又坐了下來,重新有節奏地狂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