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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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醉,現在正遭罪呢。

    埃利斯是另一家公司的當地經理,他正站在布告牌前,神情集中地研究某個告示。

    這是個身材短小、頭發硬直的人,臉色蒼白但棱角分明,總是坐不住。

    麥克斯韋,代理的地區森林管理官,則躺在一張長椅上讀《野外報》,你隻能看見他那兩條骨骼很大的腿和長滿絨毛的前臂。

     “瞧瞧這個沒樣子的老家夥,”韋斯特菲爾德一邊說着,一邊甚是親切地攬過萊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他。

    “就這麼給年輕人做榜樣,嗯?唉,看在上帝的份上。

    該讓你清楚四十歲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子啦。

    ” 萊克斯蒂恩先生咕哝了一聲,聽來隐約像是“白蘭地”。

     “可憐的老夥計,”韋斯特菲爾德說,“又受酒的折磨了,嗯?瞧呐,他毛孔裡都往外滲酒精。

    讓我想起了那位老上校,以前不挂蚊帳就睡覺。

    有人問起他的仆人怎麼回事,仆人說:‘夜裡,老爺醉得察覺不到蚊子;早晨,蚊子醉得察覺不到老爺。

    ’你瞧他——昨晚上醉成那樣,然後還要酒。

    有個小侄女要來陪他啦。

    今天夜裡到,對嗎,萊克斯蒂恩?” “嘿,别管那個老酒鬼了,”埃利斯頭也不轉地說道。

    他講話總是帶有惡狠狠的倫敦東區口音。

    萊克斯蒂恩先生又呻吟開了,“——侄女!給我拿點白蘭地,看在上帝份上。

    ” “對侄女可真是不錯的教育,是吧?看着自己的叔叔一周七天趴在桌子底下。

    ——嘿,管家!給萊克斯蒂恩老爺上白蘭地!” 管家是個又黑又壯的德拉威人德拉威人,印度南部的前印歐人成員。

    ——譯者注,黃虹色的雙眼非常明亮,像是狗的眼睛,他托着一隻銅盤端上些白蘭地。

    弗洛裡和韋斯特菲爾德則要了杜松子酒。

    萊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幾口白蘭地,又坐回椅子上,嘴裡順從地咕哝着。

    他的臉長得結實而淳樸,小胡子活像一把牙刷。

    此人确實頭腦簡單,除了他所謂的“好日子”,就不再有什麼追求了。

    他太太對他的管束隻有一招兒,那就是從來不準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超過個把鐘頭。

    隻有那麼一回,就是兩人結婚後一年,她要離開他兩個禮拜,沒料想提前一天趕回家的時候,發現萊克斯蒂恩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兩邊各有一個赤條條的緬甸女孩兒攙着,另外還有個女孩兒拿着瓶威士忌,往他嘴裡灌了個底兒朝天。

    自此以後,她就對他嚴加看管,如同他常常抱怨的那樣,“就像一隻餓貓盯着他媽的老鼠洞。

    ”可是,他還是設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盡管都是急匆匆的。

     “我的上帝,今天早晨我的頭可真疼死了,”他說。

    “韋斯特菲爾德,再把管家叫過來。

    我得趁我家老婆來之前再來一杯白蘭地。

    她說等我們侄女來了以後,要把我的酒減到一天四杯。

    去她們的吧!”他沮喪地說。

     “你們這些人都别犯傻了,聽聽這個吧,”埃利斯惡狠狠地說道。

    他說話的方式很怪、很傷人,還沒怎麼開口就把人給冒犯了。

    他故意誇大自己的倫敦東區口音,因為這能讓他的話帶有諷刺口氣。

    “你們都看到老麥克格雷格的這則告示了吧?大家都給我注意。

    麥克斯韋,起來聽着!” 麥克斯韋放下手中的《野外報》。

    他是個容光煥發、金發碧眼的年輕人,還不到二十五六歲——相對于他的職位而言可真夠年輕的。

    此人四肢粗壯,睫毛又厚又白,讓人想起拉貨車的小馬。

    埃利斯把告示從布告欄上扯了下來,動作十分輕巧,又充滿了憤恨。

    告示是麥克格雷格先生貼上去的,他既是副專員,又兼任俱樂部的幹事。

     “你們聽聽,‘根據建議,由于本俱樂部内尚未有東方人會員,而允許公職官員獲得大多數歐洲人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如今已成為慣常之事,無論其為土著抑或是歐洲人,因此我們應考慮在凱奧克他達地區遵循此慣例。

    此事将于下次大會上進行公開讨論。

    一方面,可能會有人指出——’哦,行了,根本沒必要全念完。

    他要是筆杆子不抽風就連個告示也寫不出來。

    反正重點就是,他要求我們違反規則,吸納一個親愛的小黑鬼進這家俱樂部。

    比方說,親愛的維拉斯瓦米醫生。

    我都叫他‘僞劣死萎靡先生’。

    可真有意思,不是嗎?肚皮大、個頭小的黑鬼隔着橋牌桌直往你臉上呼大蒜的臭氣。

    老天爺,想想吧!我們可得站到一塊兒,堅決反對這個主意啊。

    你們說呢,韋斯特菲爾德?弗洛裡?” 韋斯特菲爾德泰然自若地聳了聳瘦瘦的雙肩。

    他已經坐在桌邊,點了一根黑色、刺鼻的緬甸雪茄。

     “沒辦法,隻能忍着,”他說。

    “現如今這些狗娘養的土著都進了各個俱樂部了。

    我聽說連佩谷俱樂部都是。

    你知道,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兒。

    我們可能是全緬甸最後一個抵制他們的俱樂部了。

    ” “的确如此,而且我們可一定要堅持啊。

    我甯肯死在水溝裡也不要看見這兒有一個黑鬼。

    ”埃利斯掏出一截鉛筆。

    就像有些人在細枝末節中就能表現出來一樣,他一臉怨恨的神情,把告示重新按到布告欄上,在麥克格雷格先生的簽名處寫了一個“大傻瓜”,字迹很小但十分清晰——“好了,這就是我對他的主意的看法。

    就是他本人來了,我也會這麼對他說的。

    你怎麼看呢,弗洛裡?” 弗洛裡一直未講話。

    盡管生性并非寡言之人,可他在平時的俱樂部交談裡不大有話說。

    他正坐在桌旁讀《倫敦新聞》上G.K.切斯特頓的文章,同時左手撫摸着弗勞的頭。

    然而埃利斯屬于那種不停地纏着别人、非要對方發表意見的人。

    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弗洛裡擡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埃利斯鼻子周圍的皮膚突然發白,幾乎成了灰色。

    對于他而言,這可是生氣的意思了。

    他會在沒有任何前奏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一連串的髒話,讓人大吃一驚,假如對方尚未習慣每早都聽上這麼一通的話。

     “我的上帝,我早該料到在這種事情上,也就是不讓那些又黑又臭的豬猡進入咱們唯一可以行樂的地方,你會顧及體面支持我的。

    哪怕那個大肚皮、油乎乎的小個子黑鬼醫生是你最好的夥計。

    我可不在乎你跟那些集市上的人渣交朋友。

    如果你高興去維拉斯瓦米家,跟他那些黑鬼朋友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

    在俱樂部外頭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

    可是老天爺,要是你說把黑鬼招進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猜,你很想讓小維拉斯瓦米進俱樂部吧?咱們講話他插話,用他的汗手碰我們,沖着咱們的臉直呼大蒜的臭氣。

    老天爺,要是叫我在俱樂部裡看到他那張豬嘴,我就一腳把他踹出去。

    油乎乎、大肚皮的小——!” 這通言論持續了足足好幾分鐘,而且給人印象出奇的深,因為都是些真心實意的話。

    埃利斯的确痛恨東方人——簡直可說是厭惡至極,好像他們是什麼邪惡或不潔之物似的。

    身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他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斷跟緬甸人接觸,可怎麼也看不慣黑人的臉。

    誰要是對東方人表現出一點兒友善,他都感覺是可怕的變态。

    此人非常聰明,在公司裡亦是一把能手,然而,常常有那麼些英國人,決不該讓他們踏上東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其中一員。

     弗洛裡坐在那兒撫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弗勞的頭,沒有同埃利斯對視。

    即使在情況最好的時候,臉上的胎記也令他不願直視别人的臉。

    而當他準備講話的時候,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