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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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曾來。

    大概鐘老是帶病上班的,所以這一天會遲到,而且突然發了病。

    鐘老的病會不會有危險呢?不會的罷,鐘老昨天還是那麼健康,那麼結實,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

    那麼為什麼小潘又說得這樣可怕呢?他想着。

    鐘老是他在公司裡的唯一的友人,鐘老又沒有在那封信上簽名,他不能不想念鐘老。

     下了班回到家裡,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母親。

    母親隻歎了兩口氣,說了兩三句同情的話,以後就不再提起鐘老的名字了。

    可是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

    有幾隻蚊子和蒼蠅來攪擾他。

    老鼠們把他的屋子當作競走場。

    窗下街中,人們吵嘴、哭訴、講笑話、罵街一直鬧到夜半。

    他不斷地看見鐘老的笑臉、發光的秃頂和發紅的鼻子。

    他一直想着鐘老的事。

    鐘老會死?不會死?科學能不能救活那個老人?霍亂對他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見到“麻腳瘟”的“威力”了。

     這個夜晚他時睡時醒,老是覺得有一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他的胸膛上。

    他不斷地小聲呻吟。

    他夢到鐘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

    他小聲哭叫。

    他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聽得見,所以沒有驚醒母親。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隻覺得頭暈,四肢無力。

    他母親關心地問他:“宣,你眼睛怎麼這樣紅?昨晚睡得怎樣?” “不好,不曉得醒過多少回,”他答道。

     “那麼你今天不要出街罷,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說。

     “我想去看看鐘老是不是好了一點,”他沉吟地說。

     “你去醫院?”母親驚問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裡會有消息的,”他解釋道。

     “今天放假,怎麼還會有消息?”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他看了母親一眼,也不再說話了。

    這一天他一直在家裡睡覺,他完全照母親的意思辦。

    可是他心裡老是在想鐘老的事情。

    兇呢?吉呢?他幾乎要禱告了。

    留下“他”罷。

    用科學的力量救活“他”罷!他整天呼籲着。

    整夜希望着。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終沒有安甯。

    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時間。

    他到了公司,一切如舊,隻有鐘老的座位空着。

    上樓就坐後,他攤開前天未看完的校樣繼續校對下去。

    不久工友送來一張吳科長的字條,要他為這本他正在校對的“名著”寫一篇廣告辭。

     這張字條等于命令,他不能不服從。

    他想了想,抽出一張信紙,拿起筆,打算試寫一兩百字。

    可是寫了一句,他就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

    字句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個整塊擱在他的腦子裡,他不能夠把它們一一分開。

    他的思路停滞了。

    他拿着筆,不住地在硯台上蘸墨汁,許久寫不出一個字。

    他的額上滿是汗珠,整個臉象火燒似的發燙。

    沒有辦法,他拿開信箋,又繼續看校樣。

     忽然他聽到一聲吳科長的咳嗽。

    他吃了一驚。

    吳科長是随意咳出來的,他卻以為是對他不滿的表示。

    他連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張信紙拿過來,放在面前。

    “沒有關系,随便敷衍幾句罷,”他想道,就糊裡糊塗地寫了一百五六十個字。

    他自己念一遍。

    “謊話,完全說謊!”他罵自己。

    可是他卻拿起廣告辭,走到吳科長的辦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遞到科長的手裡。

     “不大妥當,恭維的話太少,”吳科長皺皺眉搖搖頭說,“象這樣的名著非鄭重介紹不可。

    不然某先生看見會不高興。

    ” 某先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候補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難道連書店的廣告辭也會注意嗎?他不大相信吳科長的話,就順口說了一句: “某先生不見得會注意罷。

    ” “你哪裡知道?他們做大官的對什麼事情都注意。

    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關心文化,著作的興趣也不亞于從政,他又是我們公司的常務董事,”吳科長闆起臉說。

     “是,是,”他埋下頭答道。

     “你拿回去重寫過,”吳科長說,把廣告辭交還給他。

     他唯唯地應着,正要轉身走開,又聽見吳科長吩咐道: “還有你校對那本書,要特别小心,不能有一個錯字,某先生對于書上的錯字平日也很注意。

    ” 他厭惡地應了一聲,連頭也不擡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他怨憤地對自己說:“好罷,我來大捧一場。

    ”他又拿起筆,費力地在腦子裡找尋了些最高的贊頌詞句,胡亂地寫到紙上去。

    “你看,我也會撒謊的,”他痛苦地自語道。

    好在這些無聲的語言不怕被别人聽見。

     他忽然聽見小潘的腳步聲。

    小潘氣急色敗地跑上樓來,進了主任的小房間,喘息地大聲說:“方主任,張海雲剛剛打電話來說,鐘老一早就死了。

    他連打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 他眼前一陣黑,耳朵裡全是鈴子聲。

    他連忙用雙手捧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