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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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眼。

    “你好罷?”他說,他似乎想笑,但是并沒有笑,卻把眼睛閉上了。

    兩隻手仍然緊緊捏住他母親和他兒子的手。

     他母親流着眼淚,孩子望着他發愣,他們都以為慘痛的事故就要發生了。

    “完了,”他母親這樣想,眼前開始發黑。

    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終不冷。

     “宣,”他的母親忍不住悲聲喚他。

    他的兒子也跟着悲聲叫“爹”。

     他睜開眼,勉強笑了笑,他的身子動了。

    “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說。

     他的母親吐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略微松弛。

    她忍住淚低聲問:“你心裡難過?” 他搖搖頭,說:“沒有什麼。

    ” 小宣一直不轉睛地望着他。

    母親柔聲說:“那麼你睡下罷。

    我去給你請醫生。

    ” 他松開兩隻手,搖動一下身子。

    他用力說:“不要去。

    媽,我不是病。

    ” “宣,你不要固執,你怎麼能說不是病?”母親說,“有病不必怕,隻要早點醫治。

    ” 他又搖頭說:“我不害怕。

    ”他伸手在懷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弄皺了的信箋來,也不說明這是什麼,就遞到母親的手裡去。

     母親攤開信箋,低聲讀出下面的話: 文宣先生: 同人皆系靠薪金生活之小職員,平日營養不良,工作過度,身體虛弱,疾病叢生。

    對先生一類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視。

    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應告假療養;縱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時上班,也當潔身自愛,不與人同桌進食,同杯用茶,以免傳病菌,贻害他人。

    茲為顧全同人福利起見,請先生退出夥食團,回家用膳。

    并請即日實行。

    否則同人當以非常手段對付,勿謂言之不預也。

    (後面還有六個人的簽名和日期) “他們當面交給你的?”母親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叫工友送來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個人就隻鐘老沒有簽名,”他答道。

    停了一下他又說:“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措辭不應該這樣,有話可以好說,我也是一個人啊……”他吐不出聲音來了,就索性閉了口。

     “真豈有此理!連信也寫不通的人,居然這樣神氣!大家同事一兩年,難道連一點感情也沒有!”母親氣得臉通紅,過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講出這幾句話來,她幾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說爹不必理他們,看他們怎樣對付你!”小宣也居然變了臉色,氣憤地說。

     “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你不能在公司吃飯?要說害肺病就那麼容易傳染,怎麼這裡的人又未見死絕?哪個心虛,才害怕!”母親的怒氣不能平下去,她繼續罵着。

     他搖搖頭,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啞聲的話:“其實這還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

    ”他母親和他兒子都帶着驚疑的表情望着他。

    過了片刻,他又說:“不能怪他們。

    他們也怕生這種病。

    真的,他們染到了這種病又怎麼辦?……” 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人真沒有辦法。

    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去管他們做什麼?要是我,我就叫他們都染到這個病。

    要苦,大家一齊苦。

    不讓有一個人幸災樂禍。

    ” “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他苦笑地說。

    他的沙啞聲使人想到他的喉嚨開始在潰爛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吃杯茶。

    ” 母親連忙扶着他,一面吩咐小宣:“你去給你爹倒杯茶來。

    ” 小宣答應着,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來,裡面還在冒熱氣。

    他接過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說了兩個字:“開水”,然後拿起來就喝。

    他把杯子交還給小宣,一面小心囑咐:“小宣,你記住好好用開水把這個杯子洗幹淨。

    ”他費了大力才把這句話對小宣講清楚。

     “用不着那樣洗。

    我不怕傳染。

    難道我們自己家裡人還要寫信逼你嗎?”母親痛苦地悲聲說。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小宣,然後說:“不過小宣究竟很年輕啊。

    ”接着他又加一句:“我們汪家就隻有他一個男丁……”他慢慢地朝着床走去。

    “我躺一會兒,”他到了床前,低聲自語道;于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

    他那件平價布的長衫前後有幾塊灰白色印迹。

    他又流汗、又喘氣地上了樓,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樣。

     他還不曾開始工作,就覺得精神支持不住。

    汗不停地出。

    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隻得咬緊牙關,定下心來,強迫着自己開始辦公。

     面前攤開的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大着的校作。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着。

    作者大言不慚地說中國近年來怎樣在進步,在改革,怎樣從半殖民地的地位進到成為四強之一的現代國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樣在改善,人民的權利又怎樣在提高;國民政府又如何順念到民間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踴躍地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