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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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晚上不停地做着可怕的夢。

    早晨醒來,他疲倦,發燒,四肢無力,心神不安。

     母親和妻不再争吵了,她們一樣親切地看護着他。

    下午醫生來給他診病。

    是一位中醫,還是妻去請來的。

    妻相信西醫,主張請大川銀行的醫藥顧問,可是母親堅持着請中醫。

    他不願意得罪母親,妻也隻好讓步。

    她到他服務的圖書公司去替他請了病假,又到大川銀行去為自己請一天假,然後去請醫生。

    醫生張伯情是他母親的一位遠親,在這城裡行醫三四年,也還有一點名氣,每次到他們家來診病,除了車費外,并不另收診費。

    他自己因為這個緣故,更贊成請中醫診病。

    “西藥多貴!隻要少花錢就好!我哪裡來那些錢呢?”他這樣想道。

     醫生是一個和善的老人,仔細地把着脈,問着病情,又用溫和的調子安慰病人和家屬,說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勞,并不是肺病,養息幾天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妻不大相信醫生的話,母親卻很相信。

    他則是将信将疑。

    但是無論如何醫生使他們三個人都心安了。

    他漸漸覺得中醫也很有道理。

    “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都是這樣地看病吃藥,怎麼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呢?”他安慰自己地想着,他又看見了一線希望,死的黑影也淡了些。

     妻出去買了藥回來,母親拿來煮給他吃了。

    吃過藥,他睡了一覺。

    他睡得不好,老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傍晚時分,他的熱度加高,他又落進了可怖的夢網裡。

    龐大的黑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唐柏青的黑瘦臉和紅眼睛,同樣的有無數個,它們包圍着他,每張嘴都在說:“完了,完了。

    ”他害怕,他逃避。

    他走,他跑。

    多麼疲倦!但是他不能夠停住腳。

    忽然他走進了荒山。

    他看不見人影。

    他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

    天黑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

    好累人的旅行啊!忽然他看見了亮光,忽然四周的樹木燃燒起來。

    到處是火。

    火燃得很旺,火越逼越近。

    他的衣服烤焦了。

    他不能忍受,他嘶聲大叫:“救命!” 他醒了。

    他躺在床上,蓋着棉被,一身都是汗,口裡發出痛苦的呻吟。

     “宣,你怎麼啦?”妻坐在床沿上,埋下頭喚他。

    “你心裡難過嗎?”她溫柔地問。

     他歎了一口氣,望着她,并不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她:“你下班多久了?” “我今天請了一天假,不是跟你說過嗎?”妻驚訝地說。

     “我忘記了,”他答道。

    接着他加上一句解釋:“夢把我弄昏了。

    ”停了片刻他再說:“我夢見……好象是……我那個老同學給汽車壓死了。

    ” 他騙了自己,把真實當作夢景了。

     “老同學?你說哪個?”妻驚問道。

    她慢慢地伸過手去摸他的前額。

    前額潤濕,熱已經退了。

     “唐柏青,我們在百齡餐廳吃過他喜酒的,他太太生小孩死了,我前不幾天才跟你講過,”他吃力地說。

     “是,你跟我講過,我記得。

    你不要多講話,不要想别人的事情,你精神差,先前還在發熱。

    你再睡一會兒罷,”妻溫柔地安慰他。

     “我怕睡着了,又會做怪夢,”他象小孩似地訴苦道。

     “不會的,你什麼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

    我在旁邊陪着你,你不會做怪夢,”妻含笑地對他說。

     “媽呢?”他又問。

     “媽在煮飯。

    你睡罷。

    等會兒又要吃藥了,”她說,把頭掉開不再看他。

     過了半晌他忽然說:“請你給我倒一點茶。

    ”他并不真想喝茶,不過想跟妻談話。

     妻倒了大半杯熱茶來,他擡起頭就在她的手裡喝了三口,說一句“謝謝你”,又把頭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妻說着站起來,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剛閉上眼睛,又睜開。

    他偷偷地望着妻,不讓她覺察出來。

    但是過了十多分鐘,他忍不住了,又喊着妻的名字,又對她說話。

     “樹生,我看我的病不會好了。

    ”他說。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柔聲責備他,臉上露出好意的微笑:“醫生不是說吃兩副藥,靜養幾天就會好嗎?” 他停了片刻才說:“可是你并不相信中醫。

    ” 妻一時答不出話,後來便說:“可是媽很相信啊,況且他是你們的親戚,不會對你說假話。

    ” “這個年頭哪個不說假話啊!”他苦笑道。

    “我知道我的病,我這個身子拖不到抗戰勝利。

    也好,我活着不但不能給你們幫忙,我隻會累你們。

    ”他好象在自言自語,最後聲音變了,他突然閉了嘴。

    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淚,她心裡也不好過。

    她隻說了一句:“你不要這樣說,”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還有媽年紀大了,生